宁折不弯白嘉轩 守身如玉陈道明
——《中国式离婚》、《上海人在东京》中陈道明
文/荞麦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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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陈道明是一个“自我表达型”演员。这是我认为作为演员的他最不同于其他演员的一点。他的这点特质,更近乎于导演(主动轴),而远于演员(传动轴);更近乎于剧作者(原创者),而远于表演者(摹写者);更近乎于发号施令者,而远于听取指令者;更近乎于表达自我者,而远于表达他人(编剧、导演等)者。请看他以下几次“夫子自道”:
1.早在出道之初,陈道明就直言:“我是个不愿被人扒拉的人,而演员又必须听从扒拉,去完成别人的意识形态——尽管你塑造了角色。如果有人问我:陈道明,你爱不爱表演艺术?我会说爱。但如果问,是否甘心一辈子干这个?我会说:不甘。”(《夜访“末代皇帝”陈道明》,载1988年10月7日《南方周末》)
2.陈道明:“演员嘛,永远在完成别人的意识形态,虽然也有表现个人艺术魅力的时候,但满足不了我。”(1998专访:《一出一入陈道明》)
3.陈道明:“演员不是一个弄人,他不是为了表现而表现,而是因为理解而表现的。”(2002年《时尚名流》访谈文《陈道明:我沉淀的与我坚持的》)
4.陈道明说:“我只是想在不同的东西中展现自己。”(《陈道明:我一直是散打状态》,载2003年4月24日《北京青年报》)
5.2011年7月13日话剧《喜剧的忧伤》整剧联排并邀请表演系学生观看,陈道明对前来观摩取经的学子们坦陈自己的演员心得:“演员不是万能胶,我只演——一,我能演的;二,我想演的;三,能赋予我一定社会性的。”陈道明当年在另一个场合更进一步解说这个“社会性”:“我自己是一个专业的演员。从大的方面讲,我希望我演的戏和角色能够同社会和历史产生对话,能够体现某种社会问题,或者对历史观有一种解读。”(《陈道明首谈〈喜剧的忧伤〉演出感受:我只有感动,没有兴奋》)
6.2011年,《南方周末》“中国梦”践行者颁奖会上,陈道明说:“作为一个演员就是一个戏子,我们没有太多的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意识形态、表达自己对社会的说法,我们一般都是在完成作者、完成导演派给我们的指令。到了现在,我不愿意了,所以我在选剧本的时候,我会选我能够跟社会对话的一部分的内容和人物。因为我觉得来这一世,不能只取悦于别人。”
7.2014年,在《南方都市报》对其专访《陈道明归来破神话记》中,陈道明说:“演员一开始是职业技能,是工具,但一定要慢慢有自己的价值观、审美观。演员就是干活挣钱,你给我钱我就演,高级一点的就是我喜欢的、感动我的就去演,还有一种就是又喜欢、又觉得可以传播自己认为好的价值观,就去演,这就更好了。”
——综上数则,可知陈道明确然无疑是一个“表达型”的演员,他关于在表演中表达自我的观点一以贯之,从1980年代到2010年代,毫不走样地纵贯于他30多年演艺生涯中。而在陈道明诸多自我表达中,旧派文士老辈知识分子“守身如玉”、与妻终老的节操风骨,便是其中最重要者之一。两性关系上的这种传统道德价值观,是传统礼制文化流注于这种老派知识分子血液里最黏稠的东西。所以陈道明出轨左小青那个谣言,荞麦君不须经当事人出来证据凿凿的辟谣,已知其为不可能。无他,相比于女人,陈道明有更不可能摆脱的引力。(关于“传统”之于陈道明的强大引力和深远流注,详参拙文《陈道明的文化自尊》。)故而电影《唐山大地震》(2010)中的养父,温良深厚,父爱博大,绝不可能是原著中猥亵养女的禽兽;电视剧《手机》(2010)中的费墨教授,与女研究生也一定不可能如原著如电影版那样“有事”——哪怕就是“坐而论道”这点儿事。以下再以陈道明主演的另两部当代婚爱题材有关戏为例析说(其他历史题材有关剧如《康熙王朝》、《楚汉传奇》,陈道明所演角色如康熙、刘邦,有多个女人,这是角色塑造必须要围绕历史人物之“历史性”,不在讨论陈道明的“自我表达”之列):《上海人在东京》(1996)和《中国式离婚》(2004)。——把这两部剧持与其各自剧本、小说“对勘”,当可对陈道明其人,洞悉至于纤毫。
略谈《中国式离婚》。《中国式离婚》剧集中,陈道明演的宋建平只在一次酒醉时(8集,刘东北婚礼上),涉嫌潜意识冲破显意识的压制,吻了别的女人——肖莉。但该剧编剧王海鸰《中国式离婚》小说(北京出版社2004年9月第1版)中写来,宋建平是在清醒的意识下,明确地吻了肖莉——妻子以外的别的女人(p146-147):
肖莉到的时候,正是他状态最好的时候:飘飘欲仙,如梦如幻。看到肖莉,笑眯眯招手让她过来。肖莉绕过一张张餐桌,向宋建平走去。所到之处,无不引起人们的注目。宋建平感到了人们对这个向他走来的女人的欣赏,男人的虚荣心顿时得到了极大满足。肖莉来到了他的身边。“宋医生,给介绍一下啊!”立刻就有人大叫。宋建平一把搂住肖莉与之并肩而立,嬉笑着:“这还用得着介绍吗?”“哇噻!男才女貌啊!”一女孩儿尖叫起来。作为对她尖叫的呼应,宋建平在肖莉腮上亲了一口。立刻有闪光灯雪亮地及时一闪,负责婚礼拍照的人把这珍贵的一幕给拍了下来。肖莉知道宋建平是醉了,笑着皱眉看他,试图把他推开。结果不仅没有推开,却被他拥着下了舞池。
可见,书中的宋建平渣男本质,他知道这个女人是自己妻子以外别的女人,却由于肖莉状态好,活力焕发容光四射,男人的虚荣心作祟,一把搂住肖莉与之并肩而立,嬉笑着:“这还用得着介绍吗?”并为响应一女孩儿的尖叫,在肖莉腮上亲了一口。——就这恶心举止,迥然不同于剧中只是在意识模糊状态下“误”吻肖莉的宋建平啊。有一“误”字,宋医生无愧人品端方之士;无此一“误”字,宋建平正是一衣冠禽兽、不折不扣的渣男。宋建平必须感谢陈道明,帮着守住了自己。
非止于此,王海鸰书里还有狗血后手。剧集非但为宋建平严守其身,且为其严守其心,即或控制不了潜意识也许会隐隐作祟,但显意识,意识明确的时候,宋建平一定是正气凛然,对别的女人目不斜视的。剧集里老宋与肖莉,自酒醉误吻那次后,在清醒状态下,再无第二次哪怕是碰手的亲密接触。书则不然,p404,王海鸰竟然写道,肖莉主动约宋建平宾馆开房做爱,并直言:“我爱你,你知道的……”——我去!不是说不能这么写,笔者也不是老古董。问题是写书人你要注意最起码的“逻辑自洽”呀。你的主题是“中国式”离婚,那么什么是中国式?你自己定位的,中国式婚姻,并非是毁于第三者插足,而是毁于自身,毁于妻子的神经质多疑和丈夫的消极冷漠。结果倒好,你现在又搞出一起第三者引诱(这第三者还不止肖莉,除了第三者,还有第四者,后边书里还写到娟子也爱上了老宋还跟老宋表白(p406):“我跟你一块儿!”)——这算什么?这还是“中国式”离婚吗?我送王海鸰女士八个字:为山九仞,自毁长城!几十年来一直有“戏霸”谣传的陈道明,我赞赏他的就是他对剧本一定是有介入的,这不是说确保剧集一定会有怎样的惊喜和天才妙笔,但一定是给下限上了保险的。
详谈《上海人在东京》。首先我要对读者朋友们说,《上海人在东京》这部剧集,虽说不无大热剧《北京人在纽约》跟风之嫌,但实为上乘之作,剧本很紧致,叙事很技巧,内容很写实,表演很朴质,值得强烈推荐。就编剧的技巧和质量来看,这部《上海人在东京》在陈道明30多年来50余部影视作品中可入前三,鄙意超过《二马》、《一地鸡毛》(这两部是陈道明自己的最爱),远胜《黑洞》、《冬至》,似唯《手机》可堪一战(但就耐咀嚼耐回味而言,又不及《手机》了)。
《上海人在东京》剧情上最大的“看点”,乃是陈道明所演男主角祝月,与儿子的钢琴女教师白洁,之间的一段“异国情恋”。为着“透析”陈道明的“自我想法”,让我们依次从小说原作、剧本挨个分析来:
1.小说原作
《上海人在东京》小说原作,樊祥达著,作家出版社,1992年10月北京第1版。小说中的祝月与白洁,是两颗孤独的心相撞于异域,他爱上她,她爱上他,无分先后,无分主从。——而细究起来,在“爱”之前的“好感”,倒是男方先起,先动了情。
A.祝月最初对白洁产生好感,是因为白洁在这遍地坑人的世界里,是罕有的一脉清流:最慷慨。书中写:
又一个熟悉的声音。白洁的声音,我儿子冬冬的钢琴老师。一个幼儿园的女教师。她在借我款的朋友中,地位最低,但却是最慷慨的一位。(p154)
B.白洁初到东京,祝月摁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和喜悦。书中写:
我激动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抑制不住地激动和喜悦。……也许是我惧怕孤独和寂寞,需要有个人来陪陪我。(p221)
C.白洁因为一场误会的消除,在遍地豺狼的东京,也竟然看到祝月这么一个好人。她的内心,开始怦然。书中写:
白洁柔和的目光凝视着我,说:“祝月,我错怪你了,你是个好人。”(p240)
D.白洁在生活上悉心体贴,照顾祝月。书中写:
第二天下班回来,我目视着小屋,一天的劳累顷刻间被甜蜜温馨占有了。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矮桌上放满了几盒菜。白洁站在一旁,双手放在身后,微笑地看着我。
我很激动,很甜蜜,到东京半年多来,我第一次感受到有人在生活上关心我,体贴我,帮助我,这是我渴求又不敢渴求的。(p240)
E.看到祝月受侮辱,白洁开始心疼。书中写:
“我为你难过!在上海,你昂首挺胸地堂堂正正做人,在东京……”白洁流着泪说。(p253)
F.白洁不愿拖累祝月,祝月却说“我不怕拖累”,并直言不讳表示要像照顾妻子林林一样照顾白洁——这当然是逾界的待遇了。书中写:
“白洁,你不要这样想,我不计较,不在乎,更不嫌弃你。我会像对待林林一样关心你,照顾你。我对你的照顾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我嗅着她的气息,触摸到她心房跳动的颤音,感觉到她压在我肌体上那双微微抖动的丰满的乳房。(p259)
按,中国男性作家颇爱写笔下的女人有一对丰满乳房。譬如刘震云小说《手机》写伍月的乳房是“两只篮球”:“严守一正在车里淘气。跟他一块淘气的女孩叫伍月。伍月理一男孩头,脸盘长得并不漂亮,嘴角左边还有几粒雀斑,但身材好,细腰,翘臀,大胸,将手伸进内衣,像摸到了两只篮球。”——然而电影版伍月范冰冰以脸颊瓜子、气质狐媚见长,胸其实一般般;电视剧版伍月于明加更是胸前平平。又如李鸿禾小说《冬至》写戴嘉的乳房“高耸”:“陈一平怔怔地瞪大眼睛,他从没有发现她竟是如此的坚强。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搭在了戴嘉高耸的乳房上,缓缓地抚摸着。”——然而电视剧中的戴嘉陈瑾,也是单薄瘦削的身躯,一平如镜的胸前。有份《中国女人罩杯报告》,披露中国女人的胸部90%是B罩以下,只有10%不到跟“丰乳”二字有缘。有句话叫缺啥惦记啥,中国男人、中国男性作家下笔但凡及于女人之胸,辄便奋笔而出丰满、高耸、挺拔等词,想必即出于此种补偿心理吧~。很多人揶揄黄易笔下女人就没有丑的,张目而去遍地美女,于是乎男人个个“虎躯一震”女人个个“嘤咛一声”——真是意得一手好淫!实则中国男性作家普遍五十步与一百步,上引刘震云、李鸿禾二例之外,再如樊祥达在《上海人在东京》中亦是但凡涉笔女人之胸,必定体现丰乳崇拜:
P180,林小姐“乳房耸得高高的”;
P231,赵芹“丰满的高耸的乳房”;
P225,巫慧芸“那丰满雪白的乳房”;
P259,白洁“那双微微抖动的丰满的乳房”。
有心理研究表明,丰乳崇拜一般出于底层屌丝男——所谓从小没吃饱。而世家渊雅之士,赏美则以身量苗条、体如弱柳为尚,着意初不在胸,而更在唇、足也。《水浒》中写潘金莲“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盏,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金庸《倚天屠龙记》中有段文字:张无忌拿起酒杯,火锅的炭火光下见杯边留着淡淡的胭脂唇印,鼻中闻到一阵清幽的香气,也不知这香气是从杯上的唇印而来,还是从她身上而来,不禁心中一荡,便把酒喝了。赵敏道:“再喝两杯。我知道你对我终是不放心,每一杯我都先尝一口。”张无忌知她诡计多端,确是事事提防,难得她肯先行尝酒,免了自己多冒一层危险,可是接连喝了三杯她饮过的残酒,心神不禁有些异样,一抬头,只见她浅笑盈盈,酒气将她粉颊一蒸,更是娇艳万状。——“残酒”之美,张教主想必最有发言权。可以说“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儿残酒”是《水浒》全书中艳极入骨的一笔,甚至可以说是深深刻入了中国文人数百年的意淫史,成为民族文化心理里极其妖艳的一个意象——不排除金庸写那段就是受到这影响。又,金庸在赵敏身上附着的传统文人意淫,除了红唇在酒杯边留下淡淡的胭脂湿印,还有被张无忌挠中脚心的纤纤玉足~陶渊明《闲情赋》:“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恋足文化历史悠久啊~。——刘震云、李鸿禾、樊祥达辈“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作家,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已属于与“传统”断乳的一代人,毕竟不能与“唐宋以来巨族,江南有数人家”的海宁查氏的佳子弟查良镛较量文化血胤;其下笔“吃相难看”(论吃相难看,刘震云、李鸿禾、樊祥达一齐举手有话说:张艺谋不服!——满城尽带黄金甲~),自在情理之中而无足哂笑也~
2.剧本/剧集。
《<上海人在东京>导演手记·剧本集锦》,张弘、富敏编著,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1月第1版。我比较了剧本和剧集,几无二致。这个剧本可作剧集的完成台本用。剧本/剧集对于祝月与白洁恋上的表现,我认为其逻辑丰满度是不及原著小说的。小说里写祝月和白洁是互相恋上,彼此主动,且祝月还先动心动情。在剧集中,祝月无疑成了被动性的一方,白洁多处首先表现出超越普通男女朋友的东西(而且她自己明显也清楚这一点),主动递出爱的橄榄枝。且看:
A.白洁给祝月塞早点。怎么看怎么像女孩子追男生的用心思。剧本p336:
白洁笑了,从小手提包里取出一个文明堂蛋糕:“给你,早点。”
祝月有点意外。
白洁:“听林林姐说你经常不吃早饭,今天吃了吗?”白洁把蛋糕塞在祝月手里。
祝月有点愣了。
白洁:“长期不吃早饭,多伤身体?赶快吃去吧。”说着,白洁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学校,回头对祝月:“你给我留个位子,我去领课本。”
B.白洁主动扑向祝月,祝月克制住自己。剧本p353-354:
白洁抬起泪眼:“真的?”她愣愣地看着祝月,突然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了祝月:“谢谢你,谢谢你……现在我觉得我的命不算苦,至少我还有你。”
祝月……慢慢地克制了自己,把白洁轻轻地推开,退后一步……
C.白洁深情看着祝月,两人终于抱在一起。剧本p369:
然而白洁并没走远,她又回到目黑小屋,满怀深情地看着祝月。
祝月回头看见白洁静静地看着自己,心头涌起一阵热浪。他慢慢地伸出左手,白洁“咕咚”一声跪在榻榻米上。
两只手握在一起。
荞麦按:对比小说原作与剧本剧集,不得不说,剧本剧集对于这段异国之恋,表现得较为单薄贫乏。首先是剧本剧集中情爱的主要发起方是女方,男方全程克制,最后突然因应,缺乏必要的铺垫。《<上海人在东京>导演手记·剧本集锦》书中也写到(p128):白洁由于感恩,处于主动进攻,而祝月处于被动,抵挡不住诱惑。而小说中则男女全程互动。第二,小说里男女方在渐生好感、好感发展、终至于爱的情节线上,铺衍甚为密致。在白洁一方,对祝月是先生误会,继而误会消除,她认识到祝月是遍地豺狼的东京里,自己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好人,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这一误会由生起到消除的波折,无疑加深了祝月在她心中的刻痕;而剧本剧集中则没有这个误会。文似看山不喜平,剧本剧集这一点上无疑输于小说。另外,剧本剧集里只写白洁感激祝月的照顾,因而在生活中对祝月有投桃报李的照顾(如给祝月塞早点);小说之笔法就细腻丰满多了——除了照顾,还有心疼:看到祝月受侮辱,白洁开始心疼;白洁心疼祝月,不愿拖累祝月,祝月却说“我不怕拖累”,并直言不讳表示要像照顾妻子林林一样照顾白洁。忘我无私的爱的要素有两点:一是想要他好,二是不忍看他不好。剧本剧集只表现了前者,小说是两者都表现到了。
最重要的一点是,剧本剧集缺乏祝月恋上白洁的逻辑铺垫。以至于很多观众看过剧集后表示不解——祝月怎么就“毫无征兆”地突然跟白洁在一起了呢?难道仅仅是一时肉体的冲动和精神的孤苦?小说在这点上丰满多了:祝月最初对白洁产生好感,是因为白洁在这遍地坑人的世界里,是罕有的一脉清流:最慷慨。书中写(p154):又一个熟悉的声音。白洁的声音,我儿子冬冬的钢琴老师。一个幼儿园的女教师。她在借我款的朋友中,地位最低,但却是最慷慨的一位。——而最深刻的一点原因是,白洁确实是更能慰藉祝月精神的那个人。换句话说,白洁不是趁虚而入,而是对的那个人来到。书中写得清楚,祝月对着白洁的内心自述:“但是,我又觉得和他们(妻子、哥哥和儿子)隔了一道心灵沟通的障碍。我理解他们尤其是林林的苦衷,可她却没法理解我,她真正理解我,就不会把祝亮要钱的事转告我了,她会预先制止冬冬说的话。……没想到,你在东京就理解了我,理解得非常周到……”(p284)书中还提到“林林文化低”(p287)——也就是说,林林或者是由于文化低了,或者是由于精神上的敏锐度不够,没有在丈夫精神最孤苦最需要慰藉的时候给出丈夫最想要的。而儿子的钢琴女教师白洁,文化应是更高,精神上也更能与祝月这个男人同呼共吸,对男人的精神世界“理解得非常周到”。书中提到祝月是个“文人”,“过去,我还算个文人”(p87)——那么文人最重要的需求是精神的交流慰藉啊。林林没有认识到她的男人是个文人(或者说按她的程度她也无法认识到),文人那可是“龟毛”哦,不是给他吃饱穿暖就ok的。可以这么推测,祝月与林林的婚姻之前没出问题,是因为贫贱——祝月要用“我要挣钱养家”这个念头满满充塞自己的脑门心思,无暇他虑。一俟祝月解决了家里的温饱问题全家生活迈入小康,他不免就多半会步男版包法利夫人的后尘,更渴求女人的精神慰藉。也就是说,白洁不过是以“异国孤独”为门票打开了祝月内心世界的大门,而走进去,成功住下来,没被撵出去,就不是门票之功了,而是“白洁”之功。是白洁这个人,才是真正应该住进祝月内心世界那个人。这才是祝、白之恋的最深层最本质缘由。祝月不是一时冲动。白洁也不是偶然值。她是必然值。换个环境,上海街头,陌路相识,因为另外一段由头,祝月与白洁也可能迸发出火花。没办法。对于林林,人生就是这么残酷。
——由上剖析可见,剧本剧集完全把原作小说的精妙细腻之笔改没了。祝月与远在祖国家中的妻子的情爱是牢不可破的,他对白洁的感情谈不上感情,顶多是看到白洁处处不顺楚楚堪怜激发出的类似于男人保护女人、强者保护弱者、哥哥保护妹妹这种感情。这种情感一俟白洁在东京站住阵脚足以自立,或者他或白洁有一人离开东京回到国内,也便戛然而止了。属于偶然恍神儿,而非小说中逻辑铺垫的必然之恋。这样一改,作品的文学性、深刻性大为逊色。惜哉。
3.陈道明
为什么在对勘了小说原著与剧本剧集之后,我还要加入“陈道明”与之的比较呢?这是因为该剧编导张弘、富敏在《<上海人在东京>导演手记·剧本集锦》一书中披露(p128):在主人公祝月婚外恋的这个情节上,我们和陈道明有比较大的分歧,他不赞成祝月和白洁过“线”。可是如果不过“线”,那林林所有的戏全都成了无理取闹,戏就没法往下拍了。……于是陈道明就这样违心地演下来,戏也这么拍下来了。
荞麦按:对比了小说原著、剧本剧集和陈道明三者在祝月、白洁之恋上的态度观点之后,也许可以这么说:从樊祥达,到张弘、富敏,最后到陈道明,类似“等差数列”,或连续光谱的渐变,其婚爱观念的“保守性”是渐次收紧的。樊祥达在小说中以较多的笔墨,细腻铺衍了祝月白洁之间,从好感到情爱的丰富波澜,其逻辑铺垫,予读者以白洁才是适合祝月的那个人的观感。祝月白洁之恋,某种角度上说,是必然的。张弘、富敏在电视剧中表达的观点,是“在东京生存的压力很大”(p127),是“生活和命运把他们推到了一起”(p128)。祝月白洁之恋,只是偶然值。然而在陈道明严守正派人士必不外恋的老旧风范价值观里,根本就“不赞成祝月和白洁过‘线’”。——祝月白洁之恋在他陈道明这里,连偶然值都必然没有。祝月白洁之“不恋”,才是必然值!2011年,《南方周末》“中国梦”践行者颁奖会上,陈道明说:“作为一个演员就是一个戏子,我们没有太多的机会去表达自己的意识形态、表达自己对社会的说法,我们一般都是在完成作者、完成导演派给我们的指令。到了现在,我不愿意了,所以我在选剧本的时候,我会选我能够跟社会对话的一部分的内容和人物。因为我觉得来这一世,不能只取悦于别人。”——陈道明这个不愿“完成导演派给我们的指令”、不愿“只取悦于别人”,并非2011年才有的,区别只不过在于随着年岁的推移,他在业界的地位和话语权日渐巩固提高,所以2010年的电影《唐山大地震》、电视剧《手机》中,他演的角色才坚定地守住了“陈道明”,非是原著中猥亵养女或诱拐女生的衣冠禽兽,所以早在1996年,他在《上海人在东京》中,尚“守不住”陈道明,以致“失身”于导演编剧。
陈道明祖父是国文教授(曾任过冰心的课),父亲是英文教授,陈氏正是书香传家的佳子弟,身上贯注着传统文化传统价值观最深层的血脉。传统是什么?是“郎心如铁”,是“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海会归来”,是“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而绝非陈世美。电影《梅兰芳》里,十三爷爷临终前,神色空前郑重地对畹华道:“以后你大成了,名扬四海,你得大大方方地提拔提拔咱伶人的地位!”这话不啻交代遗言,因为再前边儿,他神色无比着急地对畹华道:“人家一说你这戏就这么一改,这不更让人家说咱们是朝三暮四,靠不住吗!咱们是下九流啊!”——十三爷爷看得透彻,伶人的地位之所以下九流,固然有“人家”一贯的瞧不上,可也有咱自个儿让人的瞧不上:就为博看客一粲,什么下三滥的招儿都使得出什么下九流的脸子都扮得上。世事翻覆,多年以后,为躲避上山下乡而进入天津人艺的书香人家佳子弟陈道明入行了。误打误撞也好,不屑于为戏子的文人,倒是用那一身自带的文士风骨,掷地有声地告儿你们这帮想看咱们涎下脸去扮小丑的大爷们:办不到。(陈道明2010年接受《南方周末》专访:“商业化要有一个度,文化变成金钱,金钱置换文化,要有度,不能把所有的文化艺术、教育科研全部推向市场,全部走江湖去赚钱。我在天津人艺工作过,现在许多文艺院团,走向市场后基本上都变成了江湖班子,说白了,耍玩艺谁耍得能吸引人,谁就能赚钱,最后赚钱成了惟一的标准。”)他坚守的风骨未必皆合于今日之价值观。有些东西甚至还予现代之人以中世纪的古旧落后滑稽之感。(譬如陈道明欲改祝月白洁之恋为不过“线”。文学性深刻性较之原作小说较之剧本改编可以说是“况而愈下”。什么文学性艺术性的我不信以他的修为他看不到。他是不考虑了。但凡是有害于“郎心如铁”者,哪怕戏比天大,在他也是悠悠万事,节操最大。)但他让我感触热泪的是他坚守的姿势。哪怕洪流泛滥铺天盖地,哪怕物欲横流立锥无地,哪怕黑幕四下避秦无地,空荡荡的戏院里也有我陈道明响梆梆的一声:我就是那个哪怕打折了还是挺着腰杆的白嘉轩。

荞麦花开写于成都
2017年3月25日

【回响】
虎扑网友“橙魂三生”:话说演员突破自我去演衣冠禽兽也没什么不好,我倒是挺赞成的,演衣冠禽兽也是需要很高的演技的。
笔者荞麦花开回曰:是的。所以冯远征这样演家暴男(《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娘娘腔男同(《非诚勿扰》)的敢于破脸、敢于放低身段的演员我也非常尊重和欣赏。有人说就是看不惯陈道明放不下身段,演员就应该敢于不顾形象嘛。但实则这个对于陈道明来说首先还不是顾不顾及形象的问题,而是涉及到“自我表达型”演员陈道明、“戏表文骨”的演员界“文士”陈道明的价值表达取向问题。孟子云:非不能也,是不为也。荞麦君云:其不为也,是不愿也。这不是一个演员概念内的问题,这是一个文士概念内的问题。在演员概念内,戏比天大,一切服从于戏;在文士价值观的界域内,悠悠万事,风骨最大,戏也要服从于价值表达。陈寅恪《赠蒋秉南序》曰:欧阳永叔少学韩昌黎之文,晚撰五代史记,作义儿冯道诸传,贬斥势利,尊崇气节,遂一匡五代之浇漓,返之淳正。故天水一朝之文化,竟为我民族遗留之瑰宝。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荞麦君效大儒而为言曰:孰谓戏文于世道人心无裨益耶?——冯远征与陈道明之分别,不过“君子无所争”,必也“艺”或“道”乎?是君子与君子之别。那么下面要说的就是君子小人之别了。孔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矮下身段,不为艺术,唯利是求,唯利是从,就是下面说的这种情况:
我正文中提到:十三爷爷看得透彻,伶人的地位之所以下九流,固然有“人家”一贯的瞧不上,可也有咱自个儿让人的瞧不上:就为博看客一粲,什么下三滥的招儿都使得出什么下九流的脸子都扮得上。世事翻覆,多年以后,为躲避上山下乡而进入天津人艺的书香人家佳子弟陈道明入行了。误打误撞也好,不屑于为戏子的文人,倒是用那一身自带的文士风骨,掷地有声地告儿你们这帮想看咱们涎下脸去扮小丑的大爷们:办不到。(按,陈道明一直对“讨好观众”的度保持着警惕。2016年9月,陈道明友人、编剧史航在参加一次讲座时谈到陈道明不再演卖座话剧《喜剧的忧伤》的原因:“陈道明对自己特别苛刻,他说我《喜剧的忧伤》不再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发现很多毛病我改不掉,我因为羞愧我只能停下不演,我在场上,哪块有效果我太知道了,我一定是奔着效果去,人在台上很贱,这有效果我就奔这儿来,再克制也是会有。”)陈道明2010年接受《南方周末》专访:“商业化要有一个度,文化变成金钱,金钱置换文化,要有度,不能把所有的文化艺术、教育科研全部推向市场,全部走江湖去赚钱。我在天津人艺工作过,现在许多文艺院团,走向市场后基本上都变成了江湖班子,说白了,耍玩艺谁耍得能吸引人,谁就能赚钱,最后赚钱成了惟一的标准。”——这个“走向市场后基本上都变成了江湖班子,说白了,耍玩艺谁耍得能吸引人”,不客气的说,就有纯以耍宝扮丑刷下限博眼球的某村爱情中的结巴和舞王……如果说冯远征的矮下身段是戏比天大,值得人尊敬;类似某村爱情系列越往后的“矮下身段”,就纯属“耍玩艺谁耍得能吸引人”的低级恶俗,够让人恶心。——然而遗憾可悲的是,后者越来越成为沧海之横流。

上海人在东京(1996)

主演:陈道明 Daoming Chen/葛优 You Ge/邵兵 Bing Shao/吴冕 Mian Wu/阮丹宁 Danning Ruan/伊原刚志 Tsuyoshi Ihara/修健 Jian Xiu/山本未来 Mirai Yamamoto/小林昭二 Akiji Kobayashi/风间杜夫 Morio Kazama/高桥惠子 Keiko Takahashi

导演:张弘 Hong Zhang/富敏 Min Fu编剧:樊祥达 Xiangda F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