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中段与《戈雅之魂》有关

重新考量张国荣先生在《英雄本色》《霸王别姬》中的角色

于2003年4月1日过世的张国荣先生,不疯魔不成活,可能跟他最后一部电影作品《异度空间》里的角色类似,深陷抑郁症的折磨中,在现实中以极端的方式告别这个世界。他最为一般人称道的角色应该是在1993年《霸王别姬》中扮演的程蝶衣,而另外有一部早期代表作,也不得不提,就是1986年的《英雄本色》,他在片中演狄龙角色的弟弟,一起演出的还有凭该片摆脱票房毒药称号,一路开枪爆红的周润发。

张国荣先生的电影代表作很多,单挑出这两部,用意在于,能很好的分析华语电影的一个现象,虽然普遍,却不太受人注意。《霸》中的程蝶衣,是一位人戏不分的角儿,对京戏,甚至对师哥都做到“从一而终”,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不管时代如何变迁,他自岿然不动。

而在《英》中扮演的宋子杰,则刚好相反,他是个年轻的警察,原本跟狄龙演的大哥宋 子豪兄弟情深,后来发现这么多年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宋子豪是个黑道大哥,还因罪入了狱。这影响了子杰在警界的前途,还让他感觉受到了愚弄,这是个痛苦而纠结的角色,接下来的每一个决定本来都应该足以影响剧情的走向,和人物的关系,但实际上他没有。宋子杰除了愤怒打架发牢骚之外,没有别的更有效的表现,他原本应该发挥的角色光芒被周润发扮演的小马抢走了。小马也是宋子豪的兄弟,没有血缘关系,是结拜的那种,却呈现出一种水浓于血的迹象。他是个极为冲动,又很孩子气的人物,与其说他像林冲,还不如说他更像是李逵,虽然在外形特点上,更接近前者。但重要的一点是,他跟程蝶衣一样,不管周边环境,自身遭遇如何变幻,他都能活在自己的世界,你不用期待这二人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因为除了忠实于演戏,开枪,还有兄弟情义之外,两人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了,本来在戏剧影视中,一个面临选择,内心矛盾纠结的角色,才是有戏的,可为什么这两部在华语影坛举足轻重的作品中,最出彩的却是表里如一,一条筋到底,通常被称为扁平的角色呢?

提这个问题,感觉煞有介事,但正如很多貌似高端的国家大事,会被乡野村民用一两句大实话轻松解答,这个问题可能也不例外。因为国人在之前的一两个世纪里,经历了太多被动的变化,很多人不得不做出些违心的选择,随波逐流,适应整个环境。而只有那种大智若愚,有大气节的人,才有底气和能力不受影响,不作改变。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对于正与邪,君子和小人的划分,但对于电影角色也用这一套标准的话,就会造成扁平人物当道,虽然没准会被视为经典,但也同时成为绝唱,不是单纯得因为经典到不可复制的地步,而是因为这角色本身就扁平到,只有坚持和不变这唯一的特色。

表现艺术工作者龙阳之好的电影不少,《全蚀狂爱Total Eclipse》《留心那话儿Prick Up Your Ears》等都是,而表现经历了时代变迁的,也有例如《戈雅之魂Goya's Ghosts》这样的作品。如果说前两部不能用来跟《霸王别姬》做简单类比,因为性向问题太过敏感,只能含蓄,不能明显的话,那《戈雅之魂》还是能拿来说说事的。2006年由米洛斯·福尔曼执导的该片,时代背景是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西班牙,也是段动荡的岁月,城头变幻大王旗,先是宗教裁判所为所欲为,接下来拿破仑的军队打过来,把教会的人驱逐流放,再然后英国人又打了过来。而身处其间的戈雅也是以不变应万变,始终没有放弃绘画,非但如此,在失聪后的这段艰苦日子,反倒成为他创作的巅峰期。不过影片中的戈雅,跟程蝶衣不同的是,他没有那么完美到极致的人格,更多时候他是个在皇家和宗教界广结善缘,寻找靠山的家伙,虽然在绘画上他守住了底线,给风流的王后画像时,并没有在画布上替她“美容”,但对于国王蹩脚的小提琴技艺,他还是交口称赞。

如同该片导演1984年的经典传记片《莫扎特传Amadeus》一般,戈雅也不是这部《戈雅之魂》电影的第一男主角,教士洛伦佐才是。他野心勃勃的恢复宗教裁判所的审讯,富商之女伊内斯因为在酒馆拒食猪肉,就被怀疑是异教徒,惨遭酷刑,洛伦佐落井下石,在牢里侵犯了伊内斯。戈雅试图在富商和洛伦佐中间牵线搭桥,把伊内斯救出来。但富商已经没耐心继续当善信,干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洛伦佐用刑,让他在承认自己是猴子的文件上签字。洛伦佐逃出西班牙后,又以拿破仑在西班牙的执政官身份杀了回来,带来的却是自由平等的大革命理念。洛伦佐是色厉内荏,见风使舵的典型,他没有真正的信仰,只是寻找可以附庸的势力。与之相比,绘画是戈雅的信仰,但影片也没有就此把戈雅的形象人为的拔高,必须跟反角形成鲜明的对比。

程蝶衣是位角儿,不断有人邀他登台,几个名段子相信是反复在唱,而他却永远唱不厌似的,始终活在戏的世界里。而1998年《她比烟花寂寞Hilary and Jackie》里的积琪琳,是个天才大提琴手,年纪轻轻便收获了无数荣誉,在世界各国登台演出,有一个同为音乐家的老公,看上去她拥有一切。但盛名之下,她已不堪重负。她有一个姐姐希拉里,小时候也颇具音乐才华,不过很快被积琪琳的天赋甩到了后面。但此时积琪琳却羡慕起姐姐来,要分享她的平凡生活,甚至包括姐夫。之所以采用这样极端,变态的方式,是因为积琪琳知道她摆脱不了大提琴的魔力和天赋的约束,除非上帝用同样极端的方法,把她的才华收回。上帝确实显灵了,积琪琳患上了硬化症,越来越无法动弹,更不用说拉琴!正如爱与恨常常是并存,相互转化的,对于艺术的狂热与厌恶,相信也是如此。

能说出“说好了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这样台词的程蝶衣,很难相信不会在别处走极端,可除了一份痴情外,他在其它方面都不构成什么杀伤力和危险性,换个角度讲,他更像是个脾气古怪的隐士,而不是个有火一般热情的艺术工作者。在遭遇不平时,往往是段小楼冲到了前头,引起了事端,所以与其像菊仙说的那样,是蝶衣拖累了小楼,还不如说是段小楼的火爆脾气惹的祸,像他这号人,拿把西瓜刀在街边卖瓜,日子一久,一样会有事。反观程蝶衣,虽然政治觉悟不足,对于民族气节,也不像对舞台身段那样上心,但每次遇险总能遇上贵人,因为一拨换一拨的长官里,总有爱戏之人,正如蝶衣师父当初讲的,只有畜生才不听戏。这么多年来,他所受到的委屈与伤害,并不比身边的人更多,与他相比,1982年电影《弗兰西丝Frances》中的女主角,命运要比他惨许多。弗兰西丝从小在母亲的影响下,很有个性,也常走极端,表达对于上帝的怀疑,还去访问过苏联,于是跟身边的人都格格不入。后来她成了演员,演了几部电影,事业一开始很顺利。但她越来越受不了电影厂老板的控制,同时又被一些满嘴理想的独立影人所骗。她情绪失控,进了精神病院,又开始挑战医生的权威。弗兰西丝的母亲,年轻时是个极有理想的女人,但没有实现,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她教会女儿挑战权威,却想不到自己才是女儿人生最大的压力。弗兰西丝痛定思痛,要放弃电影事业,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希望的破灭,为了矫正女儿的错误路线,竟然要求让女儿继续在精神病院里治疗,弗兰西丝被实施了脑叶白质切除术……弗兰西丝是把自由当成了信仰,而且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反观程蝶衣同志,在很长一段时间,其实没有人在演戏本身对他施加了多少压力,于是他所谓的坚持,除了清高之余,不免有几缕矫情的意味在。即使是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别人在互相攻击,划清界限的时候,他也只是扮上妆在旁边,沉默的被批斗。小说中蝶衣和小楼多年后在香港重聚,电影里改成了蝶衣后来自刎,那问题是,那么一个爱戏如痴的人,为什么不在戏曲被踩踏到一钱不值的时候就自刎呢?他那时心里在想什么?其实不光是那时,一直以来,程老板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都是模糊的,所有人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而已。

说多了《霸王别姬》,再回过头来说说《英雄本色》。导演吴宇森曾是武侠片大导张彻的副导演,在《英》一片里他把刀剑换成了手枪,但角色关系和精神内核可算是一脉相承的。三兄弟的关系,不由会让人想起《刺马》来,该片吴宇森也是助导之一。《刺马》中张汶祥和黄纵出身绿林,相当于古代的黑社会,而马新贻则是有功名的,中进士后更是一路高升,跟宋子杰一样是吃公家饭的。不过区别在于,他不像子杰那么窝囊,因为有黑道背景的兄弟,而受到打压,马新贻是锐意进取,不可阻挡的,当黄纵成为他情场官场上的绊脚石时,他就一脚踢开,干脆得没有一丝痛苦,这在子杰而言是不可想象的。《刺马》中狄龙扮演马新贻,凭此角拿下金马奖优秀演技特别奖和亚太电影节的优异演技奖,这里面固然有一向演大侠的狄龙,改演反角,让人眼前一亮的缘故,但也更由于马新贻这个角色在三兄弟里,是最没有心理波动的一位。黄纵虽然也是一条筋的角色,但他由草莽到官场,是有诸多不适应之处。而当张汶祥发现马新贻和米兰的奸情,赶来告知黄纵时,黄纵不信大哥会做这样的事,叫汶祥别再做这种离间兄弟感情的事,他的内心远远没有马新贻那样来得平静。

而在2007年新版的《投名状》里,就表现得更清晰。二哥赵二虎在军中不脱草莽本色,不听命令,私发军饷。先行潜入苏州城,和敌方订下盟约,不杀降,但大哥庞青云为军心军粮的大计着想,违约杀降,陷二虎于不仁不义之境地。二虎和青云各有一次流泪,二虎在酒楼里听类似桃园三结义的戏时哭了,有人唆使他杀青云,二虎拒绝,而庞青云唯一一次哭,则是在杀了赵二虎之后,说这是鳄鱼的眼泪也不为过。所以三兄弟里,庞青云其实是最一条筋的,《英雄本色》中小马哥是一个劲的兄弟情义,而庞青云是一门心思的往高位上爬。演这样单一性格的角色,不论正邪,都变得容易出彩,所以李连杰也能凭此角拿下金像奖最佳男主角。

如果这样分析还不够有说服力,那再举个狄龙和姜大卫的例子,那就是李翰祥导演的《倾国倾城》,姜大卫演的寇连材原本跟小马哥一样,只是个小角色,但戏分越加越多,反倒盖过了狄龙演的光绪爷的风头。究其原因,总不见得是大侠演太监,有新鲜感吧,还是因为寇连材异常的赤胆忠心,他原本是被李莲英派到皇上边上监视的,但这个卧底一点也不纠结,听了个壁脚,就站到了皇上那边去,在太后寿诞上揭穿日本兵已经打到天津的真相,最后还来了个死谏。编导把所有应该由大忠臣大侠士嘴里说的话,都放到了这个小太监口中,固然是表达了一种民族的浩然正气,但从角色设置来说,虽说历史上真有其人,但还是有太过主题先行,一厢情愿的地方。正如同小马哥,因为宋子豪被台湾人出卖入狱,他替他出气,就把那帮台湾人全给打死了,自己脚中枪成了瘸子。但一来这样肆无忌惮的枪击案,都没查到他的头上,另一方面他虽然瘸了,为什么就没能成为跛豪?既然这么英勇,为什么不早点把不讲兄弟义气的谭成也干掉呢?他这么张狂,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在街头替人擦车,其中包括谭成,难道仅仅是为了等宋子豪出狱,把盒饭咽完,重新打天下?从很多角度来讲,这段情节都是编剧行为,只是为了让大口嚼饭,对天发誓的小马哥能博人同情,而对于角色设置本身,以及电影完整性毫无帮助。

那西方电影又是如何处理这种兄弟关系,以及塑造既叫人印象深刻,又不扁平的人物呢?以1997年的《洛城机密》为例,50年代的警察跟黑社会也没多少区别,更有幕后人物想黑白通吃。片中盖·皮尔斯,罗素·克劳,凯文·斯派西扮演的三个警察虽然没血缘关系,也不是结拜兄弟,可因为一起凶杀案,把三人纠结在一起。三人性格各异,除了凯文·斯派西的角色是个滑头,跟姜午阳有点出入外,另外俩角色倒是跟《投名状》的大哥二哥可以大致对应上,盖·皮尔斯戴副眼镜,有头脑,又有权谋,而罗素·克劳的角色冲动强悍,同时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脑子不好使。可能更巧合的是,两人还因为一个女人起了冲突,但这冲突没有被放大,没酿成恶果,两人很快又一起各展所长,把幕后真凶揪出来。《投名状》里姜午阳的角色是最后死的,朝廷派来的枪手幕后助他刺杀了庞青云,而在《洛》里,凯文·斯派西却是头一个被打死的,因为他最先洞察了谁是幕后黑手。而盖和罗素都活了下来,一个得了高位,另一个得了美人,而从政治的角度考虑,死掉的幕后黑手也被当成英雄来纪念。

这两片不应该只是以一部是乐观的光明结尾,虽然整体风格是黑色电影,而另一部是悲剧收场这样来简单的划分。在2007年重拍刺马的故事,到底是为什么?是为了像影片导演陈可辛所说的那样,他不相信兄弟情义?还是为了表现一个追名逐利的人,终究没有好下场?在如今这个时代,再讲兄弟妻到底是不可欺,还是不客气,或再抛出一个为了权力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负面典型,是否有点太单纯,且不合时宜?

《洛城机密》里的三个角色各有特点,但都不极端,优缺点也明显,盖·皮尔斯的角色不包庇同事,但也总是不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向上爬,视力不佳,并不擅长实战,虽然代表着警界的未来,却又是用向反角背后开枪的方式,来终结一个旧时代,所以不免带有原罪。罗素·克劳跟传媒勾结,靠挖人丑闻出名赚钱,是个老滑头,在各种势力间游走,尽量不得罪任何一股势力,但他在关键时也不缺正义感,终因悟性太好,智者千虑,必有一死。而罗素·克劳铁汉柔情,虽然脾气暴躁,但又懂怜香惜玉,最重要是有自知之明,懂得悬崖勒马,不被愤怒冲昏头脑而被坏人利用。三个都不是单一性格的角色前仆后继,罗素和盖最后还能合作,一起开创一个崭新的未来,而不是私斗残杀,或仅仅干掉一个反派。




戈雅之魂Goya's Ghosts(2006)

又名:戈雅之灵 / 戈雅画作下的女孩

上映日期:2006-11-10片长:113分钟

主演:Natalie Portman/Javier Bardem/Randy Quaid/Stellan Skarsgård

导演:Milos Forman编剧:Milos Forman/Jean-Claude Carriè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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