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马丁·麦克唐纳,凭《三块广告牌》,创造出暴力美学新范式。

暴力之为美,有两层涵义。

一是对人类力量的肯定。古希腊竞技场,角斗士捉对厮杀,刀光剑影,力量彼此消长,血肉之花绽放。

二是对不公正的反抗。唐人贾岛有诗: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三块广告牌》中的暴力美学,显然属于第二种。

看《三块广告牌》,犹似借他人酒杯,浇自家块垒。世间之不公正大抵相似,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对不公正的态度,却东西有别。相形之下,我们是太能忍了。

忍字头上一把刀,是中国人历来信奉的生存智慧。

贾岛诗中快意恩仇的剑客,只是极少数,敢怒不敢言才是常态。和贾岛同时代的诗人刘叉,写过一首《偶书》:日出扶桑一丈高,人间万事细如毛。野夫怒见不平处,磨损胸中万古刀。

《三块广告牌》中,暴力为美学,反抗是常态,在这个鸟不拉屎的无名小镇上,没一个怂人。

母亲海耶斯,在出事当天,与女儿激烈争吵,口出恶言。女儿被强奸致死后,她并未陷入祥林嫂般的自责,而是于案发地点,张贴三块广告牌,质问警察办事不力。

广告商雷德,一个红头发的年轻人,他帮助海耶斯,一半为利益,一半为道义。当警员狄克森在大街上拦住他,令他撤掉广告牌,并威胁说要在大街上干掉他时,雷德猛推了他一把,怒斥道,我还以为你只敢干掉黑人!

儿子罗比,当他的父亲查理掐住母亲海耶斯脖子,对其暴力相向时,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抄起一把尖刀,对准查理,以命令口吻喊道,放开她。

这类场景,电影中比比皆是。不单主角和配角扎实,就连打酱油的,都是狠角色。

粉刷广告牌的黑人小哥,瘦瘦小小,在夜晚张贴广告时,受到警察询问。他借着警车灯光,看清询问的人是那位有种族歧视倾向的狄克森,二话不说,一口痰吐在警车上。

毋庸讳言,我热爱《三块广告牌》里的这群人。

这是一群行动先于思想的人,“尊严胜过一切”的理念已渗入他们血液,面对不公,无需多虑,先吐他一口痰再说。



电影之所以乐此不疲地渲染暴力,无非是为了投观众所好。

往深里说,可追溯到弗洛伊德,这位精神分析大师认为,人类除了生存本能,还有与之相对的“死本能”,破坏欲望就属于“死本能”的一种;说简单点,观众历来就好这一口儿:观赏一个与自己不相干的人,被修理得鼻青脸肿,从而获得一种神奇的快感。

说《三块广告牌》创造出暴力美学的新范式,并非信口开河。

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马丁斯科塞斯就拍出了《愤怒的公牛》《出租车司机》等电影,成为暴力美学的典范。这些电影大多属于现实主义,偏重于展示雄性荷尔蒙,剧中人物的死亡过程,被直接暴露在冷酷的镜头之下。马丁斯科塞斯的暴力美学,犹如一把手术刀,在暴力和死亡背后,是对时代和社会的批判。

相比现实主义的老马,吴宇森更浪漫一些,他重点展现的,是男人之间的情义。他在电影中用了几十亿发子弹,被称为“子弹贝多芬”。

吴宇森对观众心理拿捏到位,剧情紧张时,子弹密集处,必有白鸽呼之欲出。弹壳满地,血肉横飞,美人如玉,英雄穷途,一柱白色激射到半空,仿佛力比多的释放,此情此景,即使观众不想高潮,又如何能做到?

吴宇森的暴力美学,是借助满荧幕狂飙的子弹,英雄惜英雄的情义,以及奔涌而出的白鸽,让观众达到高潮。这个方法虽有效,但未免套路了些。

另辟暴力美学蹊径的男人,叫作昆汀·塔伦蒂诺。

进入九十年代,严肃的东西被消解,高高在上的被拽下神坛,双目所及,是一片后现代的荒原,只剩下游戏和狂欢。

在这个时刻,昆汀式暴力美学应劫而生。

既然一切都失去了意义,那么暴力所表现的,就不再是马丁斯科塞斯式的批判,也不是吴宇森式的浪漫。在昆汀那里,暴力变得越来越形式化,它只表现它自己。而电影本身,也失去了任何严肃内核,只剩下黑色幽默和荒诞,

于是,在《杀死比尔》中,我们看到美国西部电影,香港功夫片,乃至日本动漫的影子,女主角则穿上李小龙的衣服,将杀戮变成华丽的视觉盛宴。到了《刑房:死亡证据》,更是用慢动作还原车祸瞬间,死亡和暴力被昆汀制作成了午后甜点,让观众可以一口一口地抿,细细咂摸,慢慢品尝。

可以这么说,昆汀将暴力美学玩到了极致,也玩到了尽头,想走出这位怪才的阴影,那可太难了,难如上青天。

那么,《三块广告牌》是如何突围的呢?



人是最害怕无聊的动物,暴晒中想念冰雪,严寒里惦记阳光。无意义久了,也会拨乱反正,回到传统中去。

《三块广告牌》的突围,其实就是无中生有的过程。

它也黑色,也幽默,也荒诞,也玩闹,但它的内核却不是无意义,而是充斥着对人生价值的严肃追问。

全片最动人的场景之一,就是海耶斯在广告牌后面的草坪上,遇见一只鹿,她对着鹿自说自话。是的,凶手还未抓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上帝不复存在,世界都变得没有意义?还是我们对彼此干什么都没有关系?我希望不是。

鹿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海耶斯走近,对鹿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长得这么漂亮。你不会是想说服我,让我相信轮回转世这回事吧?你很漂亮,但你不是她,她被杀害了,她永远消失了,但还是感谢你过来,如果我有食物的话我会给你,但我只有一些玉米片,形状太尖了,可能会害死你,那时你会去哪里呢?

鹿仿佛有灵性,听了这番话,摇摇尾巴走了,夕阳西下,海耶斯低头饮泣。

《三块广告牌》,有多暴烈,就有多断肠,有多戾气,就有多温柔。

导演马丁·麦克唐纳不愧有舞台剧的底子,此处的对鹿独白,颇有莎翁那句“To Be Or Not To Be”的劲道。

海耶斯的追问不是她一个人的,若一切都无意义,没有上帝,没有真理,没有救赎,那人类将置身于何地?,这个近乎绝望的追问,是对后现代虚无主义的一记重拳。

《三块广告牌》的突围之处,还在于电影配乐。

音乐加暴力,是此类电影的惯有套路。欧美电影在暴力场面上演时,常配合激烈的音乐,进一步加强观众的感官刺激。《三块广告牌》则反其道而行之。

警员狄克森得知老大哥威洛比去世后,全副武装,横穿马路,掏出警棍,砸碎广告公司玻璃,沿台阶而上,用枪托猛击广告人雷德,敲碎二楼玻璃,将不省人事的雷德抛下去,然后走下楼梯,跑到大街上“鞭尸”。最后,还撂下一句狠话:我不光虐待黑人,白人也照虐不误。

在整个过程中,背景音乐是一首名为“His Master’s Voice”的慢歌,如泣如诉,哀婉动人。这首歌传达出导演的态度——悲悯。

在电影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首歌,是一首名为《夏日最后的玫瑰》的爱尔兰民谣。此曲如同挽歌,讲述一个女子,苦等自己的丈夫,仿佛夏日中最后一朵玫瑰,竭尽全力,保持绽放,最后于黑暗世界里,独自凋零。

女主海耶斯,就是这朵夏日最后的玫瑰。案发七个月后,凶手依然渺无音信,所有人都认为破案无望,唯独她,怀着一颗破碎之心,执拗地保持绽放,与不知在何处的罪犯血拼到底。

其实,在崇尚虚无、娱乐至死的后现代,每个有所坚持有所信仰的人,都是这朵夏日最后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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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广告牌Three Billboards Outside Ebbing, Missouri(2017)

又名:广告牌杀人事件(港) / 意外(台)

上映日期:2018-03-02(中国大陆) / 2017-09-04(威尼斯电影节) / 2017-12-01(美国)片长:115分钟

主演: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 Frances McDormand/伍迪·哈里森 Woody Harrelson/山姆·洛克威尔 Sam Rockwell/艾比·考尼什 Abbie Cornish/卢卡斯·赫奇斯 Lucas Hedges/彼特·丁克拉奇 Peter Dinklage/约翰·浩克斯 John Hawkes/卡赖伯·兰德里·琼斯 Caleb Landry Jones/凯瑟琳·牛顿 Kathryn Newton/凯瑞·康顿 Kerry Condon/泽利科·伊万内克 Zeljko Ivanek/萨玛拉·维文 Samara Weaving/克拉克·彼得斯 Clarke Peters/尼克·西塞 Nick Searcy/阿曼达·沃伦 Amanda Warren/玛拉雅·瑞沃拉·德鲁 Malaya Rivera Drew/布兰登·萨克斯顿 Brendan Sexton III/迈克尔·艾伦·米利甘 Michael Aaron Milligan

导演:马丁·麦克唐纳 Martin McDonagh编剧:马丁·麦克唐纳 Martin McDonag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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