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杜甫仁科开始的苏联诗电影,总显得不那么讨喜。无论是塔科夫斯基还是卡拉托佐夫,他们的电影都诗意浪漫却无法令人沉醉,悲戚落寞而不道尽哀伤,精雕细琢中透着现实的冰冷,让观者很难单纯从情感上得到愉悦,阿布拉泽也不例外。尽管「愿望树」远离了战场与战争,那种艳丽的、压抑的、原始的情感,依然静待喷薄。

人类岁月长河,战争的急促掠夺与时间的悠长蹉跎,有时真说不准哪个更残忍。一对恋人,一个轻而易举地死在了战场上,一个空耗了一生的忠贞,守着记忆凄凄苦活。同样的爱国,要么付出生命断腕,要么付出人生苟活,哪个,更沉重?阿布拉泽对这些问题并不纠结痛心,他表现得甚至像个旁观格鲁吉亚的史学家,熟知但用情不深,灵动却无法热烈,当然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更懂得这个民族骨血下镌刻的“韧”,顽强,也更为顽固,当他们被放之裂变前夕,情感沉积到爆发,这群人比谁都勇敢。只是那之前,漫长的拆筋剥骨之痛,如何承受?

暗流触礁,无处可见却避无可避

影片色彩饱满,风景秀丽,但与之相对的却是画面的粗糙,这与同时代许多苏联导演追求光影与线条精致的做法不同,并直接导致了影片呈现的画面感是艳俗与别扭的,如同普帕拉的脸,明明生活困窘到鞋跟断了,阳伞遍是漏洞,却偏偏要将脸抹得雪白,以摆出自己贵族的姿态。阿布拉泽没有给她柔腻的光线和高雅的音乐,而是任由她在简陋的小路上,踢踏着烂泥,挎着全部家当,自己哼着小曲儿走来,镜头只在观者的位置,沉默地注视。这就是1917年前的格鲁吉亚乡村——闭塞、贫穷,封建制度的余毒在这里尤为深重。

1917年的十月革命对于格鲁吉亚,是国家历史上的新的篇章,从1801年东格纳入俄罗斯帝国开始,整整一个世纪,这个国家都在与四围伊斯兰民族的战火中纠缠,在沙俄的同化政策中挣扎,数以万计的格国青年无辜充当了硝烟中的炮灰,所以十月革命之后,格国尽管只维持了片刻的独立,就又卷入一轮来自苏联的信仰清洗,但至少对当时的格国人民来说,是困兽到新生的蜕变。于是「愿望树」的背景设定,暗示了大革命前的压抑与躁动,这个国家像一叶无法自控的扁舟飘荡在时代洪流之中,当涌动的暗流触最边缘封闭的地带,战争必将来袭。

格·列昂尼泽说,电影里的故事来自他童年的记忆,那么他极可能就是村子里嬉戏的孩童之一,感受沙皇统治下的贫困,封建制度下生存规则的苛刻,以及信仰外化为宗教形式所带来的思想禁锢。当然电影远不止如此,任何坏时代,都拥有细枝末节的温柔,在「愿望树」中,这种闪光点是村落封闭性带来的亲切感与人情味。所以多数时间,你不会感受到阿布拉泽的批判和愤怒,即使电影开篇,白马就因为愚昧惨死,或者普帕拉因为未婚被嘲弄,乃至恋人被生生拆散,都不会让人有太多触动,毕竟愚昧、偏见以及专制,自始至终贯穿整个人类的历史,她变换着脸谱,升级了姿态,依然无法超越当代的眼界,所以尽管内容残忍,却不能上升到邪恶的层面。只有夺走一个人的一切,他才会站起来,阿布拉泽做的,就是展示这个过程,所以他批判,却不控诉。当仅存的侥幸心“或许……”被撕开——或许玛尔塔走进无爱的婚姻会幸福,或许普帕拉空首一段美好记忆就能感到满足,或许,埃利奥兹找到魔法树就会圆满……当代表美与纯洁的玛尔塔被无辜控罪,凄惨死去,一切变的无处遁形。所有目击者心中粉饰的太平与侥幸,都在个人意志轻而易举凌驾人命之上时,被粉碎一空。

草长鹰飞,腐朽的土地生生不息

电影开篇一个天空的空镜,蓝色阴郁,一只雄鹰在其中飞翔,发出如哨声一般的鸣叫,预示着革命信息正在传来。乍看之下,青天黑鸟,但细下探追,才发现这并非是个晴天的蓝色,灰白的云层不安分地笼罩,孤鹰切切哀嚎。苍云之下,漫山遍野的石榴花随风摆动,娇艳无比,这片土地从未改变自己的美丽,可居住其上的人却如苍鹰一般,正经历着以喙琢岩,自拔羽毛的痛苦,等待漫长地蜕变。阿布拉泽的细致在于,既能将民俗野趣展示得活泼,也能让严厉控诉如风暴般猛烈。

作为阿布拉泽格鲁吉亚“往事三部曲” 的第二部,电影贯穿着“无辜的被告”的设定,除此之外,三部影片在主题与风格上都是不同的。「愿望树」既没有「祈祷」(1968)那般充满诗意的哲思,也不如「忏悔」(1984)那般浓烈的政治批判,但就导演风格而言,「愿望树」比另两部走得都更远。无论是纯真与野趣的跳跃饱满,还是浓雾狂风下的暴烈批判,乃至人物群像地塑造,阿布拉泽都能运用朴素但严谨的镜头展示。难得的是,他能将反差如此之大的画面融合地恰到好处,当玛尔塔身着素黑,坐在马匹上穿过深灰浓雾而来,马蹄踢踏,银铃轻响,让人想到的不是同时代的任何一位苏联导演,而是在安哲罗普洛斯「哭泣的草原」(2004)中,踏着水波而来希腊人,沉寂、肃穆,虽然一无所有,但仍然让人觉得神圣,所以现实,并不总是功利。

影片基本以固定镜头和摇镜头为主,冷静地展示当时的乡村全貌,但因为节奏轻快,人物动作活泼,所以与塔科夫斯基抒情诗般的诗电影相去甚远。与塔氏质感细腻的形式美,擅长场面调度,善用特殊镜头以及神圣、优雅、静谧的气氛不同,「愿望树」多采用自然光,阿布拉泽并不着迷于通过光影打磨细腻的画面感,他既不经心雕刻线条与构图,也几乎不使用特殊角度的镜头,只通过多场景的内容展示,带领观者看遍这一片乡村,既是平行地观览正在发生的事情,也能通过智者的口了解过去,伊尔莫的话守望未来。当阅尽这土地上的人,你就很难对谁只抱有极端地态度——二元的批判或者赞扬。“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星星之火,终将燎原”,所以压抑、愤怒,但不绝望。电影采用时间叙事,依靠的是多人物场景的诗意拼接,将所有激烈的情感压缩在生活细节之中,直至最后的喷发。此外,他也采用了卡拉托佐夫在「雁南飞」(1957)中做到极致的黑阴影面积变化,来表达女主人公薇罗尼卡心境与现状变化的手法,虽然阿布拉泽做得并不明显。

尽管不算十分注重场面调度,阿布拉泽还是沿袭了苏联电影的严谨传统,即不执拗于细节,但却非常注重画面的表现力。他利用色彩划分人群:玛尔塔身穿白色长裙,她是圣洁的化身;奇奇柯尔、智者、神父身穿黑色,他们是权力与保守派的代表;整日醉酒的懒汉和智商低下的傻青年身穿明亮的黄色,他们虽然愚蠢,却是快乐的;葛迪雅、普帕拉、娜琪扎身戴红色,他们是充满朝气与活力的一群人,穿着灰色的伊尔莫看似癫狂,却是最为冷静的,身着蓝色的埃利奥兹代表了神圣与浪漫。因为影片的色彩十分艳丽,明亮的黄、艳丽的红、蓬勃的绿,阿布拉泽并不吝啬以多种跳跃的颜色来打造民俗风情,但随着玛尔塔被迫出嫁,埃利奥兹在枯黄的树林中迎来暴雪,室外,再无春色。所有的生机,被浓雾掩去,只有一片灰黑。

此外,本片几乎可以成为研究苏联诗电影隐喻与象征的范本,大量的象征——鹰、白马、石榴花、蒲公英都可以在《圣经》中找到答案。在所有看似啰嗦的对话中,几乎没有一句台词是废话,除了玛尔塔和普帕拉两个主要女性角色之外,所有的台词都趋向叙事意义,而非抒情,这使得影片聚合了大量信息,或是直抒胸臆地直指大变革的来袭,或隐喻地表达格鲁吉亚的信仰与爱,涵盖了一个国家的历史、现在乃至未来。

美、信仰与羸弱的假道学

在100分钟的电影里,阿布拉泽有90分钟都在展示乡村生活,他们聊天、戏闹、散去,没有无源音乐的造势,生活质朴真实,仿佛时间淡去,一切静待发生。影片中展现的近20个村民:保守的长者奇奇柯尔,激进高歌革命到来的伊尔莫,老处女普帕拉,带领全家寻找魔法石/树的埃利奥兹,总是搔首弄姿的寡妇······他们的生活在时间线上有所进展,但却并不明显,只是将生活片断进行逻辑松散地累积,尽管也有冲突,但至少允许不一样的声音存在,当选择的临界点来袭,阿布拉泽在一瞬间就让人看到了大时代下的人生百态,权威的公信力可以变成首脑的独裁,不符合社会常规的人也许才保有理智,在信仰中求生必须历经死亡幽谷。

片中,玛尔塔与葛迪雅的爱情悲剧是主线,阿布拉泽通过两人的命运,交代了当时格鲁吉亚的问题——民族单一(荒谬的血统纯正性)、封建(阶级制度)、专制(家长制)、迷信(自我意识的捆绑,毫无由来的惶恐),也展示了在这样的社会,美的不堪一击。玛尔塔是美与圣洁的化身,她的出现或许可以在片刻感化人的心灵,却不可能通过对美的向往,引导人类做出非利己性的选择。片中除了一段普帕拉如同偶剧般逗趣的钢琴曲,其他五次无源音乐全部围绕着玛尔塔,曲调空灵神秘,仿佛只有她是超越现实的,是值得歌颂与不容侵犯的,可是美本身从来都是脆弱而没有话语权的。

在电影中有一个智者,出场时就如传教般殷切激昂地向少年感概国家的没落,他切切地指出国家的危机,铿锵有力地讲述历史的重要,呼吁孩子们尊重自己的文化,他张口所说全部都是智言,比如“忘记过去,是国家衰败的第一个征兆”,“这个世界上只有三件东西不存在:通往天上的梯子,横跨海洋的大桥,还有正义”,然而面对不公正,他却心安理得的袖手旁光,甚至关上了己家的大门。这个智者的懦弱,是知识分子的悲哀,阿布拉泽展示了个人选择的冷漠,却也借他的口强调了一个正在被忽视的事实:我从过去知道我是谁,如果格鲁吉亚的历史被遗忘,那么我们都是谁?不过放之影片之中,在历史转折面前,说什么其实无关紧要,重要的从来是做什么,当所谓善恶关乎历史洪潮转折时,一瞬间的选择就是生或死的极端。

此外,还有不顾家庭的贫瘠,一心带着6个女儿寻找能带来幸福的超自然物质寄托(刚开始是魔法石,后来是魔法树)的埃利奥兹。他的坚持让人不无感动,当没有人理解的时候,他依然固执、虔诚地相信并寻找不知在哪里的“终极天堂”,直至被大雪冻死在一棵“与众不同的”树下,也毫不知悔地沉醉于那株可爱的树。埃利奥兹寻找魔法树前,家人为他穿衣批巾,最后的耶稣造型,预示了他殉道者的命运,一场必定死的旅程,他的死表明了在这个时代,单纯依靠信仰的无能为力。但阿布拉泽对信仰(而非以神父为头的宗教)绝非否定,相反他相信信仰的力量,于是影片结尾处,埃利奥兹的女儿给树枝系上丝带,继承了父亲虔诚的衣钵,继续寻找能让他们幸福的魔法树。

浓墨重彩之下,尽是冷静

在片中数度响起教堂的钟声,肃穆、庄严,似警醒,但更似哀悼。虽然本片的故事背景是1917年前夕,但实际拍摄时间是1977年,从格鲁吉亚的历史来看,他们与俄罗斯民族事实捆绑已经近两个世纪,因此不排除阿布拉泽对民族信仰陷落的哀悯之情。历史上的格鲁吉亚,几乎不是普希金笔下“我忧郁而快乐,我的哀愁是明亮的”那般浪漫,他存在于高加索地区四围的穆斯林民族包围,在对俄罗斯地依赖和摆脱中苦苦摇摆,但这个顽强的国家却在如此之长久的同化政策中,从未放弃自己的民族身份,他们依然保留着自己的语言、文化和国家认同感,直至1991年独立。格鲁吉亚信奉东正教,这种信仰根植于民族传承的方方面面,关乎着历史、文化、思想、习俗,但在苏联期间,格鲁吉亚民族的信仰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迫害,信仰的断代和破坏,给格国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复原的,阿布拉泽似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曾经因为「愿望树」在苏联受到了高度地认可和肯定,但也一转身因为「忏悔」触碰历史的敏感,几经周折。尽管比起「忏悔」中影射斯大林政治暴力的情节,「愿望树」的时代显得更为飘渺,但就导演风格而言,「愿望树」呈现了更为独立和饱满的美感。

除了「愿望树」,与阿布拉泽同样被提及的作品,诸如奥塔·伊奥谢利阿尼的「落叶」(1966)、尤里·伊利延科「带黑色标记的白鸟」(1972)都不约而同地以更为奔放却压抑地姿态,展示不同时代背景下的诗意现实。但相较两者,阿布拉泽对影片整体的把握,对自然民俗地展示更为自然流畅。他既没有个人碰撞时代的尴尬,也无神秘诡异的仪式感,一切顺畅地犹如乡间溪水的平实与坠打瀑布般的激荡。他镜头下的干净与冷静,超过一个人对故土认知与感情的眼界狭隘,当然这种激烈包裹下的冷静也让观者更加难以忍受,因为他的电影中有太多的人,他既不脸谱化他们,也不细致地雕琢他们,而是把太多关于人物的人生细节留白,也许不交代,也许一笔带过,还不如「忏悔」中愤怒、偏执、思辨来得淋漓尽致,不过或许,阿布拉泽想要的就是一幅关于那个年代格国乡村地景图貌,有陈腐、有挣扎,也有属于当时的人土风情。所以不必画蛇添足去痛诉时代,因为时代原本就是那个样子。

原文首发于《看电影》杂志

愿望树Древо желания(1977)

又名:欲望之树 / 欲望树 / ნატვრის ხე / Natvris khe / The Wishing Tree

上映日期:1977-08-23(苏联)片长:107分钟

主演:Lika Kavjaradze / Soso Jachvliani / Zaza Kolelishvili / Kote Daushvili / 索菲柯·齐阿乌列里 / 卡希·卡夫萨泽 / Erosi Mandjgaladze / 

导演:钦吉兹·阿布拉泽 / 编剧:钦吉兹·阿布拉泽 Tengiz Abuladze/Revaz Inanishv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