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电影开场于一场猜测，一个外人视角猜测介入三人关系的喃喃私语，画框内三人的声音被隐去。被隐去的声音，一方面意味着硬核神秘，观者必须通过情节的推进去探索和了解，另一方面由外人看来的猜测，意味着绝对平等，因为这幕是一个真正表面的“现象”，没人知道内在的本质。这场猜测终结于女人的正脸，且是一个戏剧化的推镜的从全景到故作“你就接着看下去”姿态的特写，女人美不美或许见仁见智，但却不再吸引人，因为完全暴露和尽显的脸庞没有神秘可言，所以也非常难引人遐想。

作为《过往人生》的开头，开场直接透露着席琳·宋在采访中自曝电影最初叙事想法的来源：此时的Korean Korean、Korean American和American American是互相的对照，处于绝对现象状态的万事、你我、前尘往事，袒露着已经没什么神秘可揭示的可能性，又仿佛可以链接不同的文化、世界、彼此的超然定义权，从而回答困扰的身份问题。故事中最重要的概念“因缘”，借由着曾经喜欢读萨特、聊康德、喜欢研究桑塔格和海德格是一种爱好，曾经喜欢刷抖音、看快手、没事点点WeChat遛遛狗也是一种爱好的“轻盈”，进行着细微深入的对比探究，最后顺理成章地揭露现象背后的本质。甚至在结尾借由男主口说出“如果这也是前世，而我们再来生对彼此来说已经是另一回事”时，电影自身已经让对比成为了唯一值得一看的主题。

不过从情节上讲，更有戏剧性和结构性的所谓{错过}，才是电影核心概念{因缘}要表达的那种，仿佛深藏与东亚人的肌肉与基因中，在任何错误时间错误地点也能找到你的感同身受般的“能力”。其实让人想象他者，和就作为他者的观众来看，男主和女主间从未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系失联过，每个十二年一晃而过的叙述简略间，他们只是主动或被动地或没时间或没精力或没理由保持联系；韩国和美国两个国家两个时空象征着{前世}与{今生}的所谓错位，也不象征更远非实际生活的真正困难，即便解决方法是悲观主义式的终须一别，需要男女主理解的也只是问题的悲观性而已，这甚至都难以被称之为一个悲剧。

从在这里生活到去那里生活，从喜欢你到爱上他，从怀念以前到展望未来......一个号称自由的社会，自由在其间往往意味着不再受限于“应该”，而是追求“能够”，在其中的人当然也不可避免地有着这样的结构属性变化，从受限于责任和律令的义务主体，逐渐转换成为因为原意和喜欢的快乐主体。看起来人人都是快乐星球赢家的你我，所谓核心的矛盾设置-错过，替代隐蔽的真正核心-对比，也只有一个看似创伤的外表，而内里实际却充满了目的上的清晰无误和动机上的无伤大雅。

如此没有包袱，如此轻松，{因缘}看起来更像一种人与人关系实践中的语言用法，在平静的遗憾叙述中，平衡着并不存在的平等人际关系。正如多年后再次相见的男主女，面对的对方都是人生{已完成}的状态，如果可以把对他人人生的“共情”与对自己人生的“分析”的态度，称为指向所谓感同身受是一种“能力”的话，与其说看他人走向自己人生的另一种可能，不如说是更加确信自己其实不后悔当初没选这条路。两者混杂难以分开的情感，在诉说的不是故事中前世今生的复杂纠缠的无限可能性，而是编剧编辑好的故事既定走向。

因此{因缘}的错过与平等，成为拒绝经验的一种方式。仅仅把经验局限在曾经有过所谓“深切羁绊”的拍摄对象上，重逢与分开成为积累他人对自己承认承认的一种战略。而真正的经验，比如因为重逢再分开而加深的迷失与失落，会因为现在与过去的对比得到缓解。人生中遇到真正瞩目或值得驻留的事物时，大多数深信不疑自己选择没错的有恃无恐之人，都没有能力去承受和过去生活割裂的真正创伤。那些被剥夺了过去的人，要面对的头一个问题就是个人的感受永远不只是个人的事情，因为承认首先就永远不会单独出现在一个现代的快乐主体上，而需要他人，合理性也不能自证，恰如所谓虚无缥缈的因缘经不住哪怕隔着一张桌子外一位陌生人的猜测，那份谜底的揭晓是如此的乏味、俗套又无聊透顶。

那么回到釜底抽薪的人生终极问题，什么样的人生路线才正确？答案其实很简单，自己的路线就是正确的路线！人随着经验的积累，总有一些固定的路径和视野，过去的信念，和支撑信念的方式成为深厚的背景，在这种路径的细微之处，发现自己的一些“进步”很容易，曾经的路径永远最热闹、最安全，最能抹平伤痕。

不过关于为什么自己的就是正确的，却没法去问为什么，因为对于想去实证自己对错的客体ask why总会撞上know how的障碍。回到电影中“因缘”神奇的再重聚，说白了也就是Facebook的搜索加上邓巴数推荐算法而已，对一个算法强行去问为什么，最后终究会遇到休谟问题。

人被夹在这个视野下，失衡和对抗是构成性的，因此伤痕永远抹不平，所以断裂是直接可以看到的，就像揭秘开篇猜测后必然的悲伤。回到叙事最初的来源想法其实就是从历史和他人中了解你自己，流程是顺手加个多年好友，短期寒暄下，长期放在通讯列表里吃灰，每逢节假日问候一声，然后在迷茫的时候怀念起来，确认一下自己的不后悔，这才是{对比}的真正现代定义。

恍如隔世又似曾相见的累积感，其实更是自己接触或主动探寻的方式变得重复，从真诚面对自己的匮乏开始，支撑到现在的那些旧解释、旧视角、旧例子们，其实极其单薄，它们甚至都难以支撑所谓的同温层对话，恰如席琳·宋特意安排刘台午和约翰·马加罗在电影中第一次碰面就是真实世界的第一次碰面所“特意追寻”的那种尴尬、患失和保证。一个快乐的主体，在其中认识到的只有隐约Korean American ≥ Korean Korean的优越感，而优越感，其实就是一种确证自己比他人更好的喜悦，一个停在此处流连忘返的失衡寓言，注定是空洞的，生活从来不能靠某种喜悦的享乐来过活，因为享乐主义者们深深怀疑同时又最喜欢听到的论调就是：不管人们在扮演什么角色，总是在演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