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看一段至多十几分钟的科幻故事时，我们究竟期待从中看到什么？

看完第二季《爱、死亡和机器人》，失望是必然的，但究竟为什么失望，或者说，我们究竟希望从十几分钟的影像中得到什么呢？

简短的篇幅当然无法承载一个《银河帝国》、《三体》、《海伯利安》般的史诗，毕竟整整八集的长度都不足以展现川陀的繁盛和隐忧。那么也许我们最重要的期待就是让科幻回归他最初的状态，点子文学，描述一个前人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可能性。或者是充分利用画面这个载体，用充满幻想的方式来描绘一幅图画，哪怕故事本身显得老套，但在科幻的外壳下，我们作为观众依然能够被它新鲜的外壳所吸引。又或者提出一个哪怕已经被反复讨论过的终极问题，利用科幻的设定，让人或非人来做出自己的解答。

由此可见，画面也好，题材也罢，我们期待的终究是新颖的东西。现在回想起第一季，其实它的大部分主题都已经在各种科幻作品被提及了，至少不是完全崭新的，但它的成功就在于：对于一个熟悉的内核，他却用了或荒诞或陌生的故事背景去包装；而对于那些连故事本身都成为套路的集数，他则在画面上下足了功夫，观众们看到的要不是风格强烈的赛博朋克，要不是血脉贲张的热兵器大战。回过头来再看，其实跟第二季一样，第一季并没有提出什么独创而深刻的见解，但它就是在当时牢牢抓住了观众。

我想第二季的失败正在于此，试图深刻的故事没有能力展现命题本身的广度和深度，而试图提供感官刺激的故事也没有能力表现出独创性的美术风格，甚至连注重点子和故事情节本身的集数也只是在复读那些陈旧的东西。

观众们并不是不喜欢作品探讨原生人类在改造人社会遇到的困境，也不是不喜欢摸索巨人被小镇消化排泄背后的隐喻，但这些内容并不是任何创作者有能力在十几分钟内详细展开的，任何试图这样做的野心到最后都会沦为一场走马观花的展示。这一点在我看来第一季的《Good Hunting》表现得尤为出色：这个故事并没有一个故作深沉试图把深刻喂到观众口中的旁白，而只是平铺直叙讲述一人一妖的故事，却通过人的西化/异化揭露背景中整个社会的西化/异化。而在我看来属于同样定位的《Ice》却很失败，整个故事从讨论改造人社会的歧视开始，似乎想要从社会的角度来展开，却又在随后转向主角个人对内心障碍的克服和被改造人的接纳。并不是说从两条线入手不行，在某些作品它们甚至是同一主题的不同表述，但是对于一则十几分钟的故事来说，这无疑冲淡了上述任意一个主题：这个故事究竟是想要表达什么呢？难道是原生人类只要超越自我就能解决两者间的社会矛盾吗？

这样一种失望情绪也让我不禁思考：为什么我们会对科幻如此沉迷呢？究竟有什么是传统的严肃文学无法提供的呢？如果说坏的科幻无法满足我们的期待，那么这种期待归根结底是什么？

在柏拉图那里，真正的世界是理念的世界，一切概念完美无缺，但人类只能接触到残缺的经验世界，正如穴居人一样，只能通过完美世界的太阳在洞窟中的投影来认识世界。但在康德那里，经验世界才是真实的，我们只有通过先验的理念的框架才得以认识这个经验的世界。也许我们可以庸俗地说：离开了我们所接收的那套框架，我们就无法认识现实的经验世界，至少无法像他人一样认识，就像一个没有货币概念的人无法理解股票一样。

而科幻作品，或者说成功的科幻作品，它们所做的往往是强迫我们放弃已有的那套理念的框架，尝试用一种不同的方式来认识甚经验的世界，而这也是那些着眼于现实的严肃文学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它们本就根植与人们对世界的认识，又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本质呢。而科幻与奇幻不同之处则在于，奇幻世界往往是不需要甚至排斥解释的，或者说是一个相当纯粹的经验世界，其中的人们只是活着，并不奢望去了解，因而是完全异质的。科幻作品在维持了疏离感的同时，却仍然带着旺盛的，用理念去解读经验的欲望，换句话说，科幻作品往往展示了另一种我们可以认识世界的方式。

而在如今这个“无聊”的时代里，我们很多人所需要的，正是科幻作品中的极端性所带来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迫使我们放弃原有的认识经验世界的方式，尝试去寻找另一种可能。我想这也是很多人无法接受科幻的原因：他们把理念中的世界误认成了真实世界，因此科幻作品的可能性是不被允许存在的，经验的世界被屏蔽了，理念的世界就是真实，那又怎么能够存在另一种理念呢？就像网络上那个经典的困惑：如果资本家都消失了，那么谁来给工人提供工作呢？

大众往往把科幻当作自娱自乐的幻想，但他们是否想过，自己早已习惯的生活和立场也不过是一种自娱自乐的幻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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