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春天，当《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的第一季在Netflix播出时，它试图完成两个目标。第一是突破过往剧集单集时长限制，创作出一部完全迎合流媒体时代观看方式的作品；第二是将历史上那些不太适合传统改编方式的短篇科幻小说影视化，并用动画的方式将它们统一集结呈现出来，以此展示科幻更广阔的维度。在Netflix同意制作之前，这个构想已经在两位主创大卫·芬奇（David Fincher）和蒂姆·米勒（Tim Miller）的脑子里徘徊了十多年之久。而如果没有Netflix异军突起的成功和流媒体时代的来临，它则可能永远不会和观众见面。

从最终的结果来看，《爱，死亡与机器人》在商业上无疑是成功的。第一季的18部短片风格迥异，单集时长5到15分钟不等，主题上涵盖了从“黄金时代”到“新浪潮”再到“赛博朋克”各个时期各种流派的科幻作品。在画面风格上，《爱，死亡与机器人》也是力求多变全面，无论是最先进的电脑CG动画，还是返璞归真的手绘动画，全都展示了当前业界的顶尖水准。更重要的是它找到了那种最适合流媒体的剧集模式，用最少的时间让观众爽上一把。想象一下，在地铁上或者睡觉之前用15分钟感受一次幻想世界里的血肉横飞或者儿女情长，又没有任何门槛的约束，确实是最简单最高效的放松方式。

《齐马的蓝色》（Zima Blue）《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 第一季

两年之后的现在，《爱，死亡与机器人》以同样的面貌再次归来，取得的评价却远不如第一次那么优秀。从目前得到的消息来看，第二季的上线更像是Netflix匆忙之中作出的决定。8集的体量比起第一季少了一半还多，从发布预告到正式播出仅仅只间隔了半个月的时间。这一方面是因为疫情拖慢了整个第二季的制作进度，另一方面则是今年以来Netflix整体低迷的表现。许久没有爆款出现，订阅人数增长不及预期，再加上隔壁的Disney+依靠着漫威电影宇宙的衍生剧集《旺达幻视》（WandaVision）和《猎鹰与冬兵》（The Falcon and the Winter Soldier）持续火爆。在众多因素的共同影响下，Netflix可能被迫选择《爱，死亡与机器人》作为救火队员出来救场。

排除掉这些场外因素，回到剧集本身的质量上来，第二季的《爱，死亡与机器人》与第一季的差距并不明显。它整体上依然遵循着“短快爽”的风格，用每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去呈现幻想世界中的神奇故事。在不同的动画影像风格之下，视觉奇观的展示成为了最大的看点。寒冷星球的冰封海面下一跃而起的巨大鲸鱼，赛博都市中冲破云层的绚丽阳光，乃至于荒芜大地的黄昏下血肉横飞的生死搏杀。如果只希望得到视觉上的享受，那么《爱，死亡与机器人》绝对不会辜负期待。

然而回到故事的层面，《爱，死亡与机器人》就开始显露出自己的弱点和疲态。纵观全部两季的故事，虽然都是以科幻小说作为蓝本改编，但在选择的过程中大部分还是倾向于保守和熟悉的题材，着重于怪异的世界观和猎奇的元素的呈现，故事本身缺乏深度和新意，人物也接近于模板化。在时间有限的单集故事中往往只给出一个反转或者让主人公经历一次人物弧光的转变就草草收尾。这样的做法导致了每个单集都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像是浮光掠影地游览，虽然细节各不相同，但总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冰》（Ice）《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 第二季

以第二季中几个单集为例，《灭杀小组》（Pop Squad）讲述了一个警探在未来都市中自我救赎的故事。故事的主线是警察因为杀害了儿童产生愧疚，在和女友相处的过程之中无法释怀，再而看到了底层儿童的生活状态，最后完成自我救赎。虽然逻辑上没有瑕疵，但人物转变的过程没有足够的细节给予支撑，缺乏让观众带入和共情的必要条件。

在另一个单集《冰》（Ice）中，类似的问题又一次出现。新的一家人来到冰封的陌生星球，没有接受过改造的哥哥和弟弟之间始终存在着隔阂。某个夜晚在两人偷偷寻找冰封海面下的鲸鱼时，弟弟发生了意外并被哥哥救下，两人之间的感情得以修复。同样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同样需要靠观众自己去脑补世界观和细节，推动故事发展的所有因素都可以用一两句话概括，没有足够的铺垫，也没有闲笔。

可以说《爱，死亡与机器人》大多数单集在故事叙述的层面是典型的美式快餐的做法，故事是大纲式的，人物是工具式的，情节是模板式的。把原著小说中那些最精华，最博眼球的部分提取出来，配上光鲜的外表。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种模式似乎更接近于短视频平台上的那种“xx分钟看完一部电影”，让观众用最快速的方式获取到想要的东西。这确实有一种饱腹感，可看完之后又能留下多少东西呢？

《灭杀小组》（Pop Squad）《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 第二季

当然在《爱，死亡与机器人》中，并不是所有的单集都是如此地乏味与俗套，也有着一些气质与众不同的作品存在。第一季中《齐马的蓝色》（Zima Blue）是如此，第二季中《搁浅的巨人》（The Drowned Giant）也是如此。有些讽刺的是这两部单集可以说是整个系列中视觉元素最普通，故事最平淡的作品，但其中却随处流露出其他单集缺乏的真情实感。

与其说《搁浅的巨人》是科幻故事，不如说它更接近于意识流小说。故事里什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有发生，通篇只有主人公在遇到海滩上搁浅的巨人所产生的所思所想。在这里，幻想的世界与人的内心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情感联系。它是浑浊的，非解释性的，却可以通过内心的对白微妙而隐晦地传递出来，再而与观众产生某种联系。以至于当故事结束，屏幕变暗之后，观众们的大脑中依然会进行着思考。

《搁浅的巨人》和《齐马的蓝色》洋溢科幻小说“新浪潮”时期那种人本主义的精神，并把故事的重点重新带回了人类浩瀚而飘渺的内心的世界。它们给出了科幻作品的另一种可能性，即脱离那些宏大却冰冷的世界观构筑，转而想象在虚构的世界之中，人会因为何时何物而经历悲伤、欣喜、绝望和失落。去经历那些不可能发生的故事，即使有时候它们并不多么波澜壮阔，而只是心灵深处发生了微小的颤动。

《搁浅的巨人》（The Drowned Giant）《爱，死亡与机器人》（Love, Death & Robots） 第二季

如果《爱，死亡与机器人》真的有所突破和创新的话，那就是证明人文主义科幻作品改编是一条可行的道路。长久以来，科幻作品的影视化改编虽然热度不减，但着重点始终在那些有着强烈视觉元素和惊险故事的作品上。哪怕是《降临》（Arrival）或者《流浪地球》这样原作故事中没有明显爆点的作品，在影视化之后依然会被强行加上宏大的矛盾冲突。同质的改编思路让近年来科幻影视愈发沉闷，主创们似乎认定了观众们不再喜欢思考，只喜欢单纯的刺激和瞬间的快感。

可是刺激和快感总会快速消退，而情感和思考却能够长久地存在。《爱，死亡与机器人》今天收获的评价同时证明了这两件事情，它确实有所创新，同时却还被过往所束缚。至于接下来的路怎么走，就看主创们是否有勇气和过去彻底说再见了。

本文首发于深焦公众号 深焦DeepFocus ，文字和图片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