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分水岭:宫女们的择君
宫女们造反刺杀世孙,第九、十集这个内容非常新颖。
月惠欧尼白天是东宫的宫女,侍奉着挑剔苛刻的世孙。在陵行的路上她还是亲切的姐姐,与德任交谈着宫女们的苦役,而转瞬间她就去割断弓弦,毁掉火药包,按照约定的亥时,在夜晚变身黑衣蒙面,打开宫门放进杀手,和世孙刀兵相见,上演精彩的打斗戏。月惠,一个大刀向世孙砍去的宫女,戏剧效果震撼感非常强烈。卑贱宫女变身刺客杀手,要取世孙性命从而实施宫女们的择君,这情景我第一次在电视剧里见到。
上一代疯狂的君王(思悼世子)滥杀宫人的血的教训传承下去,由赵氏作为领袖,担忧世孙即位威胁宫女们的生存,决定推翻他,换一个王位继承人,她们将之称为宫女们的择君。被要求绝对恭顺乃至贡献完全的忠诚、可以由主人处置人身的宫女们,宫廷生态中看起来最没有自我意志的一群人,竟然树立起“择君”的目标。而目的是自己群体的生存,背后有着宫女作为群体对于权势的仇恨和对立。这样的故事让人震动。
以前看过多少宫廷政变权斗,都是一些男人之间的权柄转移与血雨腥风,又或者伴随着后宫倾轧妃嫔争宠,但永远都是围绕着权势男女的故事。在这些故事里,有时也会出现个别作为小人物的宫女被利用卷入权势斗争,主要扮演一种工具人的可悲角色,又或者有的小人物也会飞上枝头变凤凰跻身权势阶层,所以故事依旧不离“权势关怀”。也有过具有一定立场、参与政治斗争的个别宫女人物,如大长今里为家族利益的立场与前朝权势勾连的崔尚宫。但我还确实还没见过宫女作为一个群体因自身立场的动机而发动政变,与权势作斗争的故事。
我觉得广寒宫宫女刺杀世孙这个故事的出现给衣袖红镶边这部戏带来了全新的维度。第九集之前还存在一种套路色彩(所谓爱情轻喜剧),如果不是第七集中德任的故事已露悲音,德任的故事如何发展让我觉得有一种新意,就不会有太大的看下去的动力。但是第九集赵尚宫领导宫女群体刺杀世孙这个情节,显然是打破旧套,忽然之间打开了新的视野一样,让我开始反思之前看剧的视角还是太狭隘了。在第七集我虽看到德任的悲剧线索,意识到这并非爱情故事,但到了第九集才意识到剧作家更大的视角,在德任个人悲剧故事的背后有一个宫女群体的悲剧存在,剧作家更为深切的情感与关怀在于这一群人,而不只是德任一人,衣袖红镶边们其实是一个群体。
而且理解了这一点,对于女主角德任的故事也有更深切的认识。当剧情沿着第九集宫女们择君的叙事线索聚焦于赵氏的时候,我忽然醒悟到,原来与德任相映照的人物,不只是第一集中出现的映嫔,德任的命运之中其实还有一个参照人物,就是尚宫赵氏。德任的故事里不只有爱情或权势杀死女性,确实还有着对于她的选择与立场本身的思考。身为宫女却帮助世孙,看起来相当于站在了想要世孙倒台的宫女群体的对面,也可以说,年轻的宫女德任也进行了某种择君,而她选择的正是世孙。做出这种选择的德任还并不清楚宫女群体的命运,也不知道这一与群体相反的选择会为她带来怎样的命运,而现在反抗君王、要推翻世孙的赵氏,正是当年选择了帮助年轻时的英祖大王的宫女,她才是英祖大王最先遇见的衣袖红镶边。映嫔、赵氏、德任,三人的故事各有参差,不全相同,但又彼此映照。
我觉得这一集就像一个分水岭一样,一下子将爱情轻喜剧的色彩褪去了,进入到一种更现实也更为蕴含悲感的叙述基调之中,将悲音大幅度的展露。从这一集开始,宫女群体更为残酷而真实的境遇才逐渐展露在德任面前。原先在小宫女中过着看似幸福快乐日子的德任所带来的那种明亮的氛围,转变为因经历深宫岁月磨难而充满创伤痛苦的赵尚宫所带来的黯淡光影。从第九集开始,一切好像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是这种黯淡光影所聚焦的赵尚宫这个人物的刻画走向更深入,从谙于权势操弄权势的形象,到更深入的内心世界,等了数十年终于听到君王的一句歉意,站在月光下想到宫女们的命运,一时之间内心痛楚辛酸再也无法隐忍:身为宫女的人生真的是毫无意义啊。之前已经展露过杀手面影的宫女月惠在经历过刺杀大戏之后再次现身时,我们觉得她的面貌也不同以往了,她与德任见面时的那种感觉让人介怀,虽然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照旧和德任亲切的招呼,德任也按下疑虑与她对答,但两人都知道她们和从前不一样了,彼此都有所保留,不像以前那样没有隔膜感受了。总是沐浴在明亮光线中的德任为了守护徐尚宫,暗夜提灯而行潜入广寒宫的密室之中,意外的和徐尚宫一起发现了伤痕累累的朴尚宫,将她搭救出来转移到宫外面,而这位曾经哺育过君王、仍然以慈母之心怀念故去君王的老宫女,可怜悲惨的状态让人目不忍睹。在宫女们的身上发生了多少苦楚与悲怨的过往? 她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有的要杀世孙,有的要帮世孙,有的愤恨英祖,有的怀念思悼世子,有的担忧宫女们的命运,有的想要守护住身边亲近的尚宫……所有这些人,她们的故事,她们经历过怎样的人生破碎或将要经历怎样的人生破碎,无不令人揪心。
第十集德任将广寒宫谋逆的事情告诉三个小姐妹时的一场戏,从她们口中说出了宫女们彼此作为群体的关系。原本过着平凡宫女生活的几个年轻宫女们被尚宫娘娘和内人姐姐们的作为一时间吓得怔住了,福燕感到不可思议:提调尚宫娘娘是…逆贼?她们也体察到,即使受到胁迫担惊受怕,徐尚宫并不希望广寒宫消失,因为她并不想背叛一辈子相识相伴的宫女姐妹们,心中彷徨难安。情势紧急而复杂,眼下的德任只知道一点,就是她要“守住徐尚宫娘娘”这样朴素的情感和心意。在经历了前面七集和世孙之间的对手戏之后,特别是第六集和第九集为世孙的奔走之后,德任在终于“回到了”宫女们中间,故事也才真正来到了衣袖红镶边这个群体,在第十集中世孙移宫,德任调回书库,与世孙暂时告别,之后她摸进宫殿地下的密室,目睹广寒宫的存在,守护徐尚宫,救出朴尚宫,而终究要面对赵尚宫,去面对宫女们的真实命运,也要去遭逢她自己作为宫女的最终命运。
【中】上官婉儿、杨金英、尚宫赵氏
衣袖红镶边里赵尚宫、月惠等宫女们择君的故事于史无征。我看了网友对于小说原著的介绍,小说本身线索较为单纯集中在正祖和德任之间,所以这是一个原著中也没有的内容,来自于剧作家的新创,蕴含更深广的关怀。在剧集导语中有一句,衣袖上的红镶边标志着她们是王的女人,而她们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呢?这一设问是小说原著的创作动机,也是剧作家的创作动机。剧作家显然比小说家思考的更深广,以德任的故事为中心,去展现作为宫女的她,以及作为宫女的她们的遭遇,她们的所思所想,去回答衣袖红镶边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这个关切。广寒宫宫女们择君的故事就是一个重要的刻画。
剧作家根据正祖一生中遭受多次暗杀的历史背景,大胆虚构设想了其中某一次是宫女们发动组织的谋逆暗杀,在正祖登位的艰难道路之上,除了以往正史所讲述与历史剧中表现的权势斗争之外,他曾经受到过来自于女性,来自于宫女们的阻挠和反对。这一大胆的想法非常吸引我,她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从宫女们的立场如何看待君王?沿着她的思路,我想到了很多。由文艺而历史,又由历史而文艺。
虽然宫女择君这件事在朝鲜正祖时代的历史上无征,但我想到了中国历史上的宫女们的存在,至少可以在两件历史事件中读出一种宫女们择君的意味。
一个是唐朝推翻武则天的神龙政变,当时在唐宫里是有一批宫女参与其中的。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政变中死了不少宫女,她们因有功于政变获得过褒奖,她们的事迹被刻写在简陋的墓志中,偶然留下了历史的线索。这件事显然是既有前朝权势勾连,也有宫女自身立场,只是人们往往只关注那些有权势的大人物,习惯于站在政变胜利者的立场上考量所谓更“宏大”的政治变迁,而很少有人去思索小小的宫女们在其中的存在是何意义,更少有人去认真看待宫女们自身的立场。如果认真看待宫女们的存在,就会注意到这个疑问:这些平凡无名氏的宫女们为什么要冒死参与?神龙政变作为宫中内应者有一个关键作用的女性人物,她就是上官婉儿。历史上通常把上官婉儿视为武则天心腹,是一个深深卷入权势阶层的人物。但她自婴儿时就入宫,其实是出身宫女,武则天正是从宫女队中将她选拔出来的。武则天除了利用她的政治才干,也利用她掌控宫女们,她在宫中身份特殊且日久年深,实际上就是宫女的领袖。从政变之后她被论功行赏拜为昭容来看,上官婉儿从她自身的立场进行了“择君”,她抛弃武则天,选择唐中宗,改朝换代。那么她所率领的宫女们,她背后一批参与政变、在墓志中留下事迹的宫女们是不是可以说也存在着一种“择君”的立场?武则天把控宫中数十年,对于宫女们而言意味着什么?一个显然的事实是,宫女群体不曾因为女皇帝的出现就改变了宫女的命运。
另一个事件是明朝的壬寅宫变。嘉靖皇帝有一次差点在寝宫里被十几个宫女缢死,过程中因有人害怕,向皇后(权势阶层的高女)告发,才被阻止,事后当然是一番皇权杀人的血雨腥风。宫女们冒险行动的原因是嘉靖皇帝怪癖残暴,使得近身侍奉的她们处境悲惨,动辄得咎受罚,乃至丧命,被杀害的宫女上百人,所以她们不堪虐待,忍无可忍,于是团结起来付诸行动要杀死皇帝。这件事被记载在明史之中,称之为“宫人谋逆伏诛”。虽然语焉不详,但确实是历史上唯一一次被写进正史中的谋杀皇帝的宫女事变。从封建统治秩序来说,简直是骇人听闻。若宫女们真的得手勒死了嘉靖帝,明朝的政治史就要改写了。根据万历野获编的记载,她们中领头的宫女名叫杨金英,因此青史留名。告发的宫女张金莲,也留下了姓名。参与此事的其他十四名宫女也留下了姓名。与神龙政变中宫女们扮演了某种政治角色有所不同,壬寅宫变事件中毫无政治色彩,宫女们没有与任何外朝势力勾连,也不是被任何权势利用,完全是自发组织的。除了宫女们自身的立场,无法解释此事背后的动机。历来谋逆的动源都是权柄的转移,有着种种复杂的欲望与阴谋的戏剧,宫女们也进行了择君,她们的择君就是杀死暴君,但她们并非为了政治,而是基于生存的意志。这正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的生动演绎。我想这个历史事件的意义绝不仅仅在于告诉我们嘉靖皇帝是昏庸残暴的,更重要的是宫女们的存在。杨金英等谋逆伏诛的宫女们相当于在用生命的代价将她们的可悲存在书写在了男人们编造的正史之中,只是我们视而不见的太久了。
历史书写难以关怀之处,其实正是当代文艺可以用心之处,尤其是女性文艺应当用心之处。然而想一想,我们竟然至今还没有一部宫女群体立场的古装剧出现。像武则天、太平公主这些权势女性(高女)的故事大家很熟悉,拍了好几遍了,但一直难以脱离权势关怀或者爱情关怀的窠臼,因为其中少有真正的女性关怀。而缺少女性关怀,一个显著的表现也是一个深刻的原因,就是没有宫女关怀,没有意识到宫女才是宫廷女性中最具有女性意义的群体,是最大的历史视角可以去依托的一个群体,而不是女皇帝、皇后、贵妃、公主这些权势贵女们。宫女视角大于一切权势视角,贵女的故事无法包容宫女们的存在,而宫女的故事可以看见贵女们的悲剧。因为宫女们正是皇权之下的宫廷这个疯狂的权势世界里最卑微的人群。
有谁想过如何从宫女们是怎样的存在出发去写一个故事?
率先拍出宫女群体的存在以及具有宫女立场的古装剧是韩国电视剧大长今。大长今与甄嬛传这类妃嫔争宠的故事不同,主角是宫女,而且始终是宫女(长今后来的医女身份仍不脱离宫女的属性),重心从头到尾全在于宫女的生活故事,君王与王后、太后这些人物是作为宫女们的主人或者左右宫女们人生的命运的权势阶级而存在。故事虽以长今的传奇励志经历为线索,底色中却有着宫女群体的悲凉现实命运在,写了宫女们之间的情感联系,尚宫与小宫女之间既是母女也是师生,小宫女之间彼此的深厚友情,也写了因政治权势的介入发生在宫女之间的背叛与恩怨、宫女们对于自身存在的自我意识等等。
隔了这么多年,衣袖红镶边是我看过的第二部延续了宫女视角,有意识的呈现宫女群体存在的古装剧,而且故事的主题也围绕着宫女立场,这是该剧最大的新意所在。所以我觉得其实从第九集十集因宫女择君故事呈现宫女群体的存在开始,这部戏才是真的好看起来。
说实话,看到第九集末尾世孙胜了,我还在担忧下一集谋逆的宫女们该怎么办?到了第十集情势却相反,英祖反而怀疑起遭受暗杀的世孙,对他再次监控警惕起来。与其说这是因为赵尚宫的谋略,不如说是因为她对于权势(英祖)的清醒与洞察。第十集一开始,深夜无眠等着消息的赵尚宫带领众尚宫静坐室内,得知刺杀失败之后,只有短暂的愕然,立即出宫与被罢职的外朝势力见面,商议后续如何自救。这一幕特别有意思的地方,就是正祖母亲的叔父,代表老论势力的洪麟汉(即洪定汝)与一介尚宫赵氏之间的对照。如果搁在以往的历史剧,我们大概会看到刺杀世孙本应该是洪麟汉这样的权势男人在背后操控,从而大展权谋意志与政治斗争的戏剧场面。而这场戏从头到尾,应对之策全都是赵尚宫出的主意,看到这里我觉得趣味盎然,特别能感应到作者的用意。看过多少有权势的大人们利用小人物的戏,第一次看到这样翻转的情景,宫女不再是被利用的工具,而是反过来利用了权势。广寒宫的刺杀行动完全是赵氏决定施行的,事前洪麟汉一无所知,事后洪麟汉却被赵氏找到作为利用的对象。当时被罢职的洪麟汉正郁闷的与妓女喝酒,赵氏一进来就泼了他一脸茶水,让他清醒过来,然后说服他或者“派遣他”去面见英祖告世孙一状,他说的话一字一句完全照着赵氏的授意。当他质疑此举只能拖延十天,不能阻止英祖调查真相时,赵尚宫笑道,你以为这十天之内我会无所举动吗?随后赵氏再次出现时,是听闻英祖宣召她,老病交加的英祖亲口对她表示了过往的歉意,又从自己的私产中拿出一座自北村住宅赠送给她,却被她一走出宫殿就转手送给了和缓翁主,传话翁主,一旦世孙即位,她就要做好被赶出宫的准备,促动利用翁主出力扳倒世孙。翁主果然惊慌,召见赵氏说,我绝不会出宫,你帮我想想办法,你不是我的人吗?赵氏向她伸出手来握住,说小人一直都是翁主娘娘的人。这一幕也是一场权势与宫女之间的力量翻转。和缓翁主这位傲慢又脆弱的权势贵女真的不清醒,自以为赵氏是她的人,而丝毫不知自己掉进了赵氏的计谋之中,自己才是被利用的那一个。到了第十集的末尾,在为英祖举行的宴会中,世孙委屈难安,惠嫔忧心不已,翁主与早已加入广寒宫的淑仪紧张的交换眼神,除了贞纯王后一如往常神色悠然而态度难测之外,可以说局面全在赵氏掌握之中,深知英祖心理而为之呈上最让他恐惧的食物,让年迈的暴君当场发作他的君王疑心与盛怒,赵氏再一次剑指世孙。
整个第十集,面对权势,尚宫赵氏从未流露一丝一毫软弱与怀疑,除了发觉囚禁在密室的朴尚宫被德任救走,她神色惊讶而含凄地站在那里。朴尚宫的逃走和德任的态度当然有可能成为赵氏被揭露而失败的变数,但这是宫女们之间的分歧,与权势博弈不同。她似乎也没有想立刻去出手阻挠德任,正如德任也未曾将广寒宫的事情告知世孙。
我们不要忘记,德任是宫女,一开场她所选择的就是过宫女的生活,从天真的想要守护作为权势人物的世孙,转向想要去守护同为宫女的徐尚宫,这是作者的关键设定。广寒宫谋逆事件的出现让她在两难之间面临立场的选择与回归。回顾一下德任与赵氏的对话,德任说没人会在意一个宫女的心意,赵氏对她说,那是其他人才会这样想,他们不知道,我们宫女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意志。第九集和第十集中宫女们择君的故事就是正面演绎宫女们的意志,从而让德任的故事融入到了宫女群体的故事之中。
【下】正祖其人、世孙其人
再来看宫女们为什么要杀世孙而择君?这个问题非常关键,不仅是看懂广寒宫谋逆事件的关键,也是看到全剧宫女故事立意的关键。
如果仅看目前为止剧情线索的表面,似乎主要是将宫女们的动机追溯到对于思悼世子的旧恨。世孙作为思悼世子之子这个身世负担,让他成为赵氏所率领的宫女们所忌讳和恐惧的对象。这一笔的深意首先对于思悼世子的故事进行了全新的解读。思悼世子之死是朝鲜历史上的著名政治变故与宫廷伦理惨剧,韩国影视剧对此多有表现,其中最受好评的是刘亚仁主演的电影,论者以为拍出了批判儒教伦理的深度。这些故事都是将思悼世子作为一个政治牺牲品的悲剧人物,赋予现代人文关怀的同情。然而在衣袖红镶边所暗写的思悼世子的故事里,前所未有的从宫女的角度找到了新的批判视角,从原来的君主与世子的矛盾,转向世子与宫女的矛盾,从英祖折磨虐待世子来看,世子是受害者,然而从他发疯暴虐杀害宫人来看,他是权势施暴者,卑微弱势的宫女们才是受害者。
说到底,思悼世子的故事里的确还存在着一群痛苦难宣的历史冤魂,她们那些无辜被害的宫女们,尚未被当代文艺所关怀。衣袖红镶边是第一次将目光转向宫女们的遭遇来看待思悼世子的作品,剧中为观众展示了思悼世子死后多年的英祖末年,在一群宫女们心中,世子的暴虐带给她们的心结难解、惊魂难定与痛苦难消。这样的立场不仅全新,而且直接暴露了以往同情思悼世子的角度所暗含的权势立场。说到底,世子的悲剧不是宫女们造成的,宫女的悲剧却是世子造成的。当德任感叹作为宫女太不容易了,世孙对她说作为世孙也不容易。然而权势者与卑贱者,岂能相提并论?如果站在同情被更大的权势毁灭的权势者的立场上,我们要如何面对那些被权势毁灭的卑贱者冤魂们?
赵尚宫所率领的广寒宫大多数成员都是与她年岁差不多的老尚宫们,也有的是略比她年轻的尚宫,所以她们都是从英祖年轻时代走到今天老君王即将谢幕前夕的老宫女,她们当时或者年轻或者年幼,但都经历过现在年轻一代宫女们、德任她们所没有经历的权势恐怖,目睹过宫女同伴被思悼世子滥杀的悲剧。剧中几次通过展现赵尚宫对于思悼世子发疯滥杀宫女的恐惧记忆与强烈忧患,来叙述当时的情景,宫女们在世子的残害下是如何绝望恐惧的上吊自杀,如此悲惨的景象足以驱使她们记忆犹新,永难忘怀,从而团结起来寻求自保,产生了从依附效忠君王的仆从之义到我们只有我们自己的宫女立场。所以自思悼世子死后,废黜世孙一直是赵氏所率领的广寒宫宫女们的目标,她们不仅联络想要世孙倒台的外朝势力洪麟汉,还在英祖的后宫中安插自己人,如淑仪文氏。历史上的文氏因为陷害正祖后来被追究赐死,在剧中让宫女出身的她成了广寒宫的一员,因此她反对世孙的态度乃是出于宫女立场的自觉,这也是本剧的一个新创,历来电视剧表现朝鲜后宫之中布满受外朝操控的妃嫔,也有因个人欲求勾连权势的,但还从未有一位妃嫔她参与政治斗争的动机是代表宫女群体利益的。看到文淑仪给赵氏报信之后,转身站在了宫女们的行列,这个情景,我也特别喜欢,妃嫔的服饰只是她的外表,她的真正认同是宫女。
然而,这还不足以解释年轻一代的宫女们为何会参与其中?正如赵氏想要德任加入她们,去成为世孙的后宫时,德任表现出的态度,她不愿意去为赵氏所言“守护七百宫女的大义”去牺牲自我。年轻的宫女们未曾经历思悼世子的残暴,她们为什么要反对世孙?月惠是一个关键人物。在第九集她在刺杀行动中扮演重要角色,一介宫女竟能与世孙当面对战,场面令人震撼。然而她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展露出来,我们不知道她认同赵氏、认同广寒宫扳倒世孙立场的个人意志究竟如何。在后面的剧情里相信会有揭示。但是年轻宫女们反对世孙这一剧情本身就值得再做历史层面的深究。对于老宫女来说,世孙是思悼之子,她们对他怀有强烈的疑虑与不信任,固然老宫女们会将恐惧记忆刻在深处,讲给年轻宫女听传递血的教训,但她们能够加入其中必定有着更为现实的动机,这动机只能来自于当下真实的生存现实,而非仅凭老宫女们讲的恐怖传说和不要相信君王的教育。那么,对月惠这样的年轻宫女来说,世孙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换言之,要真正理解剧中宫女谋逆的情节,以及宫女择君的立意何在,真正读懂衣袖红镶边里的宫女故事,需要回到故事所依托的真实历史情境中。而这一次回顾的不是思悼世子的历史,而是正祖大王的历史。
那么剧作家写月惠等年轻宫女择君反对世孙的历史依据是什么呢?我们知道衣袖红镶边的确是一部深刻依托于历史的电视剧。最大的依托就是历史上宜嫔的经历,不同于许多仅有名号的后宫妃嫔,宜嫔作为女性有其特殊之处,就是她是一个有着很多真实的细节事实的历史人物。女主角德任的故事据此而来。我认为剧中宫女谋逆的情节与宫女择君的故事灵感来源,同样就在关于宜嫔的历史细节之中。这些细节事实,既是原著小说作者构思宜嫔故事之所凭借,也是剧作家虚构宫女择君故事的根据。
正祖为宜嫔写的墓志铭不仅回答了作者设想的故事中德任何以是一个悲剧女主角,也回答了剧作家所设想的剧情中宫女们因何要推翻世孙的谋逆行动。
作者和读者可以从中找到的答案,就是正祖的残忍。
宜嫔墓志铭是一篇双重性的文章,既是正祖在书写宜嫔,也是正祖在书写自我,在作某种自我的宣告。我相信所有读过这篇文章的读者都能从中感受到宜嫔经历的悲惨,从墓志所叙来看,她的早亡无可避免。她就是被正祖虐待死的。虽然正祖将他自己刻画解读为圣君,将宜嫔刻画解读为贤妃,但其中陈述出的正祖的真实作为与宜嫔的真实遭际并不因这样的儒教修辞而受到掩盖。这是此文最为奇异之处,也是最让人不寒而栗之处。只有不知道虐待是虐待的残忍君王才会将这种施加虐待与承受虐待的经过堂皇的写出来,去作为他自己和宜嫔的道德赞颂词。正祖在墓志中多次提到了他的操切严苛,所谓操切,就是急切胁迫的行事作风,所以有一个词叫做操切百姓,用以形容酷吏。正祖如此这般自道操切,自诩严苛,并且强调这种性格让他身边周围的人都不堪承受,然后以宜嫔总是能顺应承受他的种种严苛要求来表彰她的自我牺牲与自我抑制,来凸显她可贵非凡的妇女德行。
“予之操切益严,往往有人所不堪”,“予御宮掖,严而近苛,给事承令,少可于意”,这些正祖的自述当然是完全真实的情景,正祖在这么说时并不觉得需要作伪饰。他是如何严苛以待一般宫人们的,墓志里没有写,她们还没有资格让君王提及,但他的严苛的的确确充斥在宜嫔的经历之中,宜嫔的墓志里充斥着权势逼迫带来的窒息感受。从强迫宜嫔承恩开始,第一次成氏含泪拒绝,正祖“予感之,不复迫焉。”后来即为掌权,第二次成氏还是辞绝,正祖“至责罚其私属,然后乃从命。”成了宜嫔的成氏从此开始了受虐待的五年后宫人生。正祖厉行节俭,防范外戚,不给宜嫔的家人应有的封爵待遇,甚至不给宜嫔足够的日常生活用度,搞得她穷到和其他宫人借贷的窘境,到死的时候连收敛之具都匮乏,她的家人也穷的只能从别人家借穿衣物前去临丧。正祖在宫中严令“不以外言入內”,宜嫔因此谨慎缄默,与人往来不出户庭,五年之间过着几乎与家人完全隔绝的孤独日子。每当面对正祖,都悚然警惕,小心翼翼,即使病重不起,神思恍惚之际,当正祖来看她,她也是敛容作气,勉力作答。直到临终之际才凄婉流泪,正祖觉得不悦:从未见到你的戚容,怎么到了今天快死了反而这样?读墓志全文,只觉宜嫔悲惨之极,正祖的形象也有着特别清晰的残忍。总之在这篇由他自己亲手撰写的墓志铭里,被尊奉为圣君的正祖,其残忍变态程度不亚于他的父、祖。从英祖到思悼世子到正祖,他们作为权势者施暴者的扭曲残忍一脉相承。
那么,电视剧中如何刻画正祖其人呢?东宫时期的正祖当然还没有即位掌权,需要对英祖恭谨顺从的姿态,但身为世孙的他仍有绝对权势去严苛对待对于东宫侍奉的宫女们。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墓志铭中残忍的正祖绝不是从他登位开始的。相较于墓志铭中的正祖,很显然电视剧对于世孙傲慢严苛的权势性格做了一种喜剧化的处理,所以有所淡化。这种处理应当与其剧情前半部分“爱情轻喜剧”的外衣有关。但仔细来看,关于世孙性格严苛这一实情的叙事线索仍在其中,并非没有。只是观众的注意力易被“爱情”吸引,对于剧中所表现的世孙的真实性格缺乏体察。
德任长大后初出场,就通过她的所思所想,道出宫女们对世孙的看法,她听宫女们说世孙的严苛,大家都叫他老虎东宫,称东宫为虎狼宫殿,恐惧于在东宫做宫女的日常工作,这是传言之中的东宫的形象和氛围。因为在电视剧的前几集中我们主要是从女主角的视角去看见世孙,而最初在书库窗边聆听世孙学习经书的德任只是单纯的想象中觉得每天坐在阁中学习儒家治国之道的世孙应当是个优秀的人。与世孙最开始的接触又是在德任被蒙蔽捉弄的情况下,因此特殊的遭际,世孙对她另眼相看,多有容忍。其后因世孙在捉虎事件中不惜获罪挺身而出的举动、以及亲眼目睹世孙被英祖折磨的惨状等种种,德任产生恻隐之心,从而决定站在世孙一边帮助他,尽她这个小宫女的一份力量去帮助主人,她觉得自己的作为有一种意义,她对哥哥说过,东宫的年轻内人里面我是最能干的,第九集末德任一路奔跑倒在世孙怀中的一幕,她不顾劳累激动的诉说着自己有助于世孙的功绩,也是同一心理。而这一切都是围绕着德任与世孙的个人关系。那么,世孙对德任的“好”,是否意味着他是一个好人呢?世孙对德任的另眼相看,是否意味着他对宫女们有着一视同仁的善待呢?
如果我们离开德任的眼睛,也放下爱情剧男主角的观剧期待,转而从东宫宫女们的视角重新看一遍故事,就会看到关于世孙为人的实情究竟如何。当德任将行笄礼成为正式的内人,曾在东宫服侍世孙写字,这段戏重点不仅仅是世孙如何不知不觉流露对德任的爱慕之意,更重要的是从这里开始,月惠姐姐这些早已在东宫服侍的宫女们开始出现,她们对于世孙的态度开始展现,尚宫观察新人时,大家故意不好好磨墨,就是为了逃过近身服侍世孙写字的艰难差事,德任不知道这一点,结果被选中。宫女姐姐们给新来的德任讲了世孙的为人是如何的挑剔苛刻,宫女常因小错受罚,被罚月俸是家常便饭,还会受藤条鞭打,以至于大家纷纷畏难逃避,试图将服侍的事情推脱给新来的小宫女。只因觉察到世孙的状态似乎不同往常,尚宫们决定给他来一次药浴,缓解暴躁情绪。在服侍世孙洗澡这场戏中,宫女们谁都不愿进去侍奉,大家抓住偶然到来的德任一路推搡,几个人用近乎夸张的动作把她推了进去,徐尚宫听说德任在里面吓了一跳,在外面担心不已。宫女们为何如此?这些情节难道仅仅是用来搞笑或者制造男女主的爱情氛围吗?
东宫宫女服侍老虎东宫的生活与态度只是侧写,仔细体察,其实在德任的故事里,剧中也还是写了世孙的严苛性格。无论原著还是经过改编的剧情中关于世孙严苛的性格描写都没有脱离他在墓志铭里的真实自述。只要我们不带着爱情眼光来看德任与世孙的互动,就会看见这一点。德任因为写反省文备受折磨的情节本来就是表现这一点的,当两位郡主听说她受到世孙处罚去写反省文,对她一脸同情,让她受不了就出宫到我家来吧。这些地方都是从侧面写世孙的君王性格与身份。德任在受到欺骗和捉弄之后,对他深觉失望也是写这一点。初到东宫侍奉时,伴随宫女们的讲述通过一些闪回的镜头去展现世孙苛待宫女的日常态度,德任听说,顿时觉得为难。剧中还展现了德任服侍世孙写字时被百般挑剔,世孙虽然对她的服务感到不便,但是几次努力克制怒气,才没有责罚。在与德任相处的故事里,还有一个特别显著的情节去揭示他的强迫性格,世孙多次提及不喜欢德任读小说爱说书,德任感到不快,他凭什么让我不要读小说?世孙在街市上给德任买书,要求她按他的要求看书,自认为是对德任的奖赏,而德任以为是惩罚。当伪装兼司书失败,身份被德任知道之后,世孙告诉德任你不要给我平添麻烦,德任大胆说出来,原来殿下并不懂得向人道歉。世孙因洪德老与德任亲密接触而不满,德任却质问他为什么知道洪德老骚扰宫女们却一直都坐视不管,世孙嚷嚷别的宫女我为什么要在乎,我在乎的只有你。在这些情节之中,究竟是从中看到世孙对于德任另眼相看的“爱情”,还是看到世孙性格日常严苛与权势傲慢的实情,是考验观众的。
一旦转向宫女的视角(包括作为宫女的德任,不是作为爱情剧女主角的德任)来看待世孙其人,月惠她们这些东宫宫女因为厌恶世孙的严苛而产生对于广寒宫的认同,是在情理之中的。
在看完第十集之后,我觉得要想在广寒宫谋逆的故事背景下继续看剧,就要改变角度,开始从宫女群体的视角重新看待一切,包括认真体察回到宫女中的德任的态度。因为在广寒宫与世孙的对立之外,即将展开的正是女主角德任与正祖的对立。若要看懂剧作家的意图所在,看到德任的悲剧所在,也许一个关键就是不要把世孙或者正祖视为正面人物。
最后想说:
宫女们的择君是一个非常新颖的故事,这部戏还不足以将这一构思的意义充分呈现出来。希望以后可以看到专心一意书写宫女群体的作品,可以完全丢掉虚无的爱情剧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