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有长大。”看完《海地战记》后，六十五岁的宫崎骏沉默地点了支烟，面对儿子宫崎吾朗的处女作，他极力克制，但还是流露出“不应该基于个人感情创作作品啊”的担忧。

十八年后，耄耋之年的动画大师，用一部名为《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的人生电影，酣畅淋漓地进行了一场晦涩又纯粹的自我表达。电影目前获得最多的评价是，有点难懂。就连宫崎骏自己，在内部试映结束后，也是笑着对观众说：“大家恐怕都没看懂吧，其实就连我自己也有不懂的地方。”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它。

理解这部电影，或许可以从电影同名小说《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得到启发。这部发表于战争在即（1937 年）的小说，在宫崎骏看来，“并没有写如何改变时代才好之类的话。它想传达给读者这样的信念——无论时代如何困难、残酷，都要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当一个普通人拥有选择直面人生，勇敢承担命定的责任的英雄志气时，他才成为了真正的人。这也是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母题”之一。或许正因如此，电影中的少年男主，名为牧真人。

真实的宫崎骏：父亲

观看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时不难发现（如果对宫崎骏本人有所了解的话），主角牧真人身处的环境和自身经历几乎全部投射了宫崎骏的童年。

与牧真人一样，宫崎骏出生于东京。在他两岁时，由于战乱，宫崎家族不得不得举家逃往一百公里以外的栃木县宇都宫市。直到1950年，宫崎骏9岁时才从宇都宫搬回东京。宇都宫的七年，注定意义非常。从宫崎骏所有的电影中对战争的激烈的表达里可以看出，正是在这里，他开始了对生命、战争以及父母的探索。

电影中牧真人父亲的形象与宫崎骏父亲形象高度重合

宫崎骏的父亲依靠祖父宫崎富次郎遗留下来的工厂生活（与牧真人一致）。这笔遗产让宫崎家族得以在战争年代依旧可以衣食无忧。但在宫崎骏看来，这里是让他感到耻辱的地方。他曾在文章中提到：“父亲负责军工厂，会行贿相关人员后将劣质产品卖到前线（与牧真人一致）。这一切只是因为父亲觉得‘战争是傻子才会干的事情，但既然如此，我们不如在其中捞些油水。’”

宫崎骏的父亲威严、护子、在战争年代保证家人的安全和生活，但就像电影里牧真人父亲，虽然痛心于儿子的伤口，扬言要找到凶手，却只是贿赂校长，“我捐了三百日元，把校长都吓坏了”；儿子与继母之间相处的微妙关系，他也毫无察觉；同样，面对战争造成的大量伤亡，只是感慨一句“最近生意变好了”。或许这正是宫崎骏曾提到对父亲的感受——“无法理解，父亲似乎从不关心身外之事，包括自己的儿子。”

真实的宫崎骏：母亲

宫崎美子是典型的日本战后坚强女性，性格刚毅，严格，内心善良。她患有脊柱结核。这让她饱受折磨，甚至不得不常年卧病在床。羸弱的身体导致她难以像普通的母子一样陪伴孩子们（包括宫崎骏），一起玩乐。

宫崎骏电影中的母亲多是健壮而又有力的。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是一种潜意识的补偿。

在《悬崖上的金鱼姬》里，宫崎骏设计了一个轮椅上的老太太，尖酸刻薄，但内心善良。最终他让这个以母亲为原型的老太太由于担心宗介，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最后紧紧拥抱了宗介。《天空之城》中出现的海盗妈妈朵拉，则有着豪爽能干、重情重义的性格特征。宫崎骏的弟弟回忆说朵拉和母亲虽然长得完全不像，但是个性神似。另一部《龙猫》中，生病的母亲也是暗示得了肺结核。

在电影《你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中，母亲的形象变得更为复杂和鲜活。现实中生母的离世和在亡灵中作为最强战斗力的少女与真人并肩作战，让久子/火美这位母亲在电影中的形象显得复杂而又模糊。

从现实中死于大火，到塔楼中的“火美大人”，电影中真人失去的不仅是母亲，更是亲眼目睹了母亲在大火中死去的母亲。母亲的形象化为了无力的被求救者。死于火的妈妈变成操纵火的女神，不过是真人内心的补偿性投射，通过美化、诗化苦痛以获得自我安慰。更代表着作为作者的宫崎骏理想中母亲的形象——一个战胜了病魔，重新获得力量的女性。这是在他创造的塔之国，作为舅公，可以弥补的遗憾。

真实的宫崎骏：战争

对战争的反思贯穿在宫崎骏所有的作品中。电影《起风了》（2013）中，男主不断重复的“風立ちぬ、いざ生きめやも”（起风了，我们必须活下去）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形成巧妙的隐射。

追求真善美是宫崎骏动漫中一以贯之的主张。《起风了》中的男主角二郎是一个理想坚定的青年，尽管他制造的飞机被用于战争，但他依旧为飞机梦并为其不懈努力。同样作为二战愤青，做怎样的人，善良，认真，诚挚，勇敢，努力地在世上，真诚对待自己的内心和周围的人事，是宫崎骏，也是他笔下男主对战争宣战的誓言。与此相比，《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塔楼中异世界的想象，更像是一场关于童年时期经历战争后遗留下的梦魇。

可爱的哇啦哇啦是渴望重生的亡灵，在现实里或许正是在战争中苦苦挣扎，被死亡包围后对生充满渴望的流民（宫崎骏一家也曾是其中之一）。流血的鹈鹕像是那些在梦魇中被迫背井离乡的战士，它们在塔中的异世界“只能吃哇啦哇啦”。至于鹦鹉，则代表日本军国主义。

十三个方块：学我者死

《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舅公用13块积木维持着异世界的稳定。从1984年《风之谷》引起轰动开始，这位拥有独特的世界观以及人性价值观的动画大师深刻影响了日本动画风格的走向。如果十三个积木可以搭建出塔楼异世界，那么十三部动漫作品同样可以，如此一来，吉卜力便成为了塔楼在现实中的化身。

吉卜力工作室对于宫崎骏来说不仅是一个工作场所，更是他创作之路上的灵感源泉和家园。没有吉卜力，就没有宫崎骏。吉卜力就像塔楼一样，为他和他的伙伴们提供了创作的温床，让他们拥有了无限的创意空间和自由。在这里，宫崎骏扮演着导演、编剧和动画师等多重角色，与他一同工作的高畑勋、铃木敏夫、保田道世等同样出彩，共同塑造了吉卜力工作室的辉煌。

在《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中，正如苍鹭带领牧真人进入塔楼，铃木敏夫（电影中苍鹭的原型）正是宫崎骏的领路人。能干的雾子则是合作多年的色彩设计师保田道世。至于塔楼的主人舅公，则是高畑勋。作为宫崎骏的前辈，他曾执导过《萤火虫之墓》《百变狸猫》等一系列经典作品，是深刻影响过宫崎骏的人，是宫崎骏“嫉妒”才华的人。在电影中，舅公想将高塔中的世界传承给真人，却遭到了真人的拒绝，他要回到自己的世界，尽管那里满目疮痍，尽管这意味着舅公以及舅公创造的一切都将消失。这或许映照着2018年高畑勋的离世。作为多年好友，宫崎骏在葬礼上哭着感谢好友后，一个月彻夜难眠，难以推进分镜的工作。他需要在自己创造的世界中，真正与舅公（高畑勋）告别，尽管这意味着，他不得不接受和面对现实。

说到传承，不得不提到宫崎骏对于艺术创作的态度。或许最能体现这一态度的就是死之岛上黄金门刻着的那句铭文：“学我者死。”这句话凝练地表达了宫崎骏对于创作的独特看法：模仿他并不能成就伟大，只有超越他才是真正的成就。

宫崎骏一直坚信，艺术创作应该是个性化、独立的表达，而不是简单的模仿。他在动画界的影响不仅仅是他的作品，更是他对于创作态度的传承。他鼓励年轻的艺术家们要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思想，而不是一味地模仿他的作品。宫崎骏始终强调，艺术是个人与世界的交流，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方式，应该勇敢地追求自己的风格和理念。

在这一点上，他是一个颇为严厉甚至不近人情的父亲，长子宫崎吾朗在动画制作事业上也多次致敬他的父亲，但这在宫崎骏看来，不过是不成熟和没有天赋的表现。

真实的现实

在八十三年的人生中，宫崎骏早已知悉，真实的人生并非纯洁而又高尚。与其相对，纯洁中总是包含混沌，高尚向来与卑鄙为伍。“对他（宫崎骏）来说，电影才是现实，而现实世界是虚构的。”铃木敏夫曾如是说。

日剧中一段台词：“能够创作出少女在花田里奔跑的动画的人，就是那种在花田里奔跑的人吗？怎么可能，他们是走火入魔地伏案工作，呕心沥血地燃烧生命、创造作品的人。”

尽管有诸多不美好，可电影里的真人还是选择回到真实。或许这正是一个口口声声告诫不要在电影中表达自我的人，最自我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