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电影剧本
文/〔俄罗斯〕尤里·阿拉鲍夫
译/罗姣
四年前的2007年夏天,我应亚历山大·尼古拉耶维奇·索库罗夫之请撰写剧本《浮士德》。这一约请对我来说并不意外,早在大学时代索库罗夫就想将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搬上银幕,似乎在列宁格勒制片厂工作之初他还曾将这一想法向主管电影的副部长汇报过。我猜,他的想法更多的是令当时我们电影工业的领导们心生警觉,而不是感到欣慰。不过到了2007年,当年的领导们早已不在其位,在新千年你可以提出任何项目,而以反恐委员会为代表的政府几乎可以给任何构思提供些许资金。因此我心安理得地着手工作,不曾想又一柄“改革”的利剑已经悬在我们所有人的头顶,它不仅创造了现实版的《浮士德》,而且让任何严肃的、不可能实现的创作构思都成为了现实。
情节方面没有什么疑问。这个故事蕴藏在我内心已经多年,而且我对主题和导演的观点都非常了解,因此将之形诸笔墨对我来说不算什么难事。我以中世纪传说为题材写作了一个颠覆性的故事,不是讲述魔鬼如何引诱人,而是人如何引诱魔鬼。故事情节与中世纪无关,而是与当前有着直接关系,因为故事里的恶彻底变换了形式和动机,只有欺骗以及残酷无情的核心没有变。在这种情况下讨论歌德有些难度。讨论帕斯捷尔纳克的影响倒很容易——剧本中有好些段落我都对帕斯捷尔纳克的伟大译文进行了戏仿,以此解决与剧作文本的本质特点有关的问题。遗憾的是,文学剧本的这一层面在影片中因为两重翻译(从俄语到古德语,再从德语到俄语)而严重扭曲。不过剧作观念还是一致的,并且因为影片结局而进一步得到丰富。
如何结局在剧本阶段就已经成为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最初我打算以普希金的《〈浮士德〉一幕》连同那句著名的“魔鬼,我很寂寞”结束影片。但是导演坚决不同意。他让我一遍又一遍重写这一幕,直到有了现在这个结局。你们可以在文学剧本里读到这场戏,而在影片中它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和丰富。通过这场戏,索库罗夫极其清楚地表述了影片哲学的、形而上的话语,这些话语不仅对国产影片,甚至对整个世界电影来说都是很鲜见的。
中世纪的小城,鸟瞰
瓦屋顶。石板路。黑熏熏的烟囱冒着烟。
天空中挂着两轮明月。
如果说得确切一点,那么第二个月亮是一颗明亮的彗星,彗尾将淡绿的光芒投在路面上。
各家各户的灯火都已熄灭,只有一扇窗子里还亮着一盏油灯。
这是浮士德的实验室。
浮士德的实验室
台子上躺着一具盖着床单的尸体,床单上有斑驳的脓渍和血迹,尸体刚刚被解剖。
敞开的窗子旁立着一架对准天空的望远镜。
浮士德把手伸到洗脸盆里,他的学生瓦格纳用水瓢给他淋水洗手。
瓦格纳:您对这具盛装血液体液的皮囊已经做过大量论述,却只字不曾提到灵魂……
浮士德:我没有找到灵魂……问题是——这具现已腐烂发臭的血肉之躯里有过灵魂吗?或者说——灵魂并不存在,不可能存在?
瓦格纳:连您都不知道,更遑论我们?我们进了死胡同。
浮士德:生命和灵魂……它们藏在哪里?这里吗?(他用手拍拍额头)毋庸置言,这里面只有垃圾。这里?(他摸摸胸口)这里只有愤怒和激情。
瓦格纳:有时候我觉得灵魂在脚后跟里。
浮士德:何出此言?
瓦格纳:当双脚因为恐惧不由自主逃跑的时候……里面有那么强的生命力,简直难以形容。
浮士德:不,问题不在于此……(他掀起床单,看着被肢解的尸体。然后失望地放下床单。怀疑地嗅了嗅自己的手。他的手不是很干净,指甲有些长,长着倒刺,甲缝有泥垢)你用什么给我洗的?
瓦格纳:水……
浮士德:你闻闻!
瓦格纳抽动鼻孔,闻了闻瓢里的水……
瓦格纳:不是水。弄错了……
浮士德(用白话):这可是福尔马林啊!你把我当死人!
瓦格纳:奇怪!怎能错将福尔马林溶液当成水了呢?
浮士德:没当成你昨晚请我喝的木莓汁吧?
瓦格纳:加了苯酚的?
浮士德:加了苯酚,加了苯酚!
浮士德抽他耳光子。
瓦格纳(自卫,同时再度采用白话体):什么是灵魂,它在哪儿,书本不知道,上帝和他永恒的对手却知道。
浮士德(因打斗而喘着粗气):到哪里去找这两位?
瓦格纳:您呢?您自己?
浮士德(停下来):你胡说什么?
瓦格纳:对于我们——您的学生来说,您是更了不起的一位。
浮士德:比魔鬼还厉害?
瓦格纳:厉害得多。
浮士德(刨根究底地):上帝呢?
瓦格纳:比他还厉害。
浮士德(恼火地):不说这些胡话了。还有谁符合这个先知的角色?
瓦格纳:不知道。民间有句话——谁有金子,谁就是魔鬼。
他开始用毛巾给老师擦干手。
浮士德:我没有金子。
瓦格纳:也就是说您不是魔鬼。
浮士德(好奇地):那谁是?
瓦格纳:我们的高利贷债主。听传闻说……
他向浮士德耳语了些什么。
浮士德:当真?
瓦格纳:确切情况无人知晓……但是……想必是……相去不远。理论上成立。实践中可能。
浮士德(以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学生):要是你……你会问他要什么?
瓦格纳:以灵魂为抵押?
浮士德:嗯……
瓦格纳没有立刻回答,默然以对。坑坑洼洼的脸上泛起红晕。
瓦格纳:我会……我自己也不知道。
浮士德:我知道。漂亮姑娘的爱情?猜中了?
学生不好意思地盯着地面。
浮士德(轻声地):还有钱?
瓦格纳(转用白话):我求两件事。您不会相信……
浮士德(命令的口吻):快说。别折磨人。
瓦格纳:第一件,希望这个世界完蛋。
浮士德(震惊地):整个世界?
瓦格纳:全部。房子、夫人、学士、硕士……总之,一切都消失。一干二净。
浮士德:包括孩子?
瓦格纳:当然!
浮士德:禽兽。还有呢?
瓦格纳:我想求的第二件事……(不好意思地)希望常常见到您。
浮士德:可是这有问题。你自相矛盾!
瓦格纳:不是。
浮士德:这个世界都不存在了,你怎么还想看见我?
瓦格纳:很简单。只有您和我。在一片死寂的星球的中央。我为您准备木莓汁,您则研究希波克拉底和芝诺。
浮士德(再度恼怒了):见鬼去吧!别烦我!(吩咐道)快点把尸体埋了……已经腐烂了。
瓦格纳:拿什么支付掘坟工人?
浮士德(若有所思):让他们等一等。我明天去当一样东西……然后全部付清。
瓦格纳离开。
浮士德(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身影):我通晓神学,钻研哲学,熟背法学,研究医学……可到头来我……
他懊丧地摆摆手,中断了自己的独白。
浮士德父亲的诊所
长长的走廊,墙角有几个穷苦人:一个坐着,脸上缠着绷带,一只眼浮肿;另一个拄着拐杖站着;还有一个是妇女,双手抱头,轻声哀号。一只皱巴巴的红色火鸡步态倨傲地从他们中间走过,看样子是从院子里溜达进来迷了路,它像大将军一样威严地打量着病人们。
房间里传来一声惨叫,让走廊上的所有人闻之一惊。
浮士德静悄悄地走进传出惨叫声的房间。
一个人半裸着俯卧在台子上。一个身形庞大、几近两米高、蓄银色短须的老头俯身在他上面。一双像摔跤运动员般强有力的手从卷起的衬衣袖口里露出来。
老头扫了浮士德一眼,对他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猛地一下抓住俯卧的病人的肩膀,向自己这边拉。
病人再度发出凄厉的惨叫,他的脊柱噼啪响了一声。
浮士德的父亲(威严地):现在起身。
病人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耷拉着腿坐在台子上。
浮士德的父亲:能走吗?
病人(声音几不可闻):不知道。
老头抱住他的腰,将他放到地上。
浮士德的父亲:能站得住吗?
病人:好像能。
浮士德的父亲:那就出去!
病人离开,甚至连衬衫都没穿上,把衣服揉成一团,抱在手上。
浮士德的父亲(转向儿子):你来做什么?
浮士德:就是……看看你。
浮士德的父亲:干什么要看我?我又不是神像。
走到儿子跟前,伸出脸颊让他吻了一下。自己却没有回吻。
浮士德:你看病似乎不收钱?
浮士德的父亲:找谁收钱?这些人?
他指指半掩的门口。
浮士德:他们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穷。每个人总会有点儿什么。
浮士德的父亲:这些人什么也没有。(突然伸出双手掐住儿子的脸颊,拉一拉,然后一只手拍拍他的脸颊)有黑眼圈。面色苍白。左眼角膜轻微发炎。睡得不好?
浮士德:基本上不睡。
浮士德的父亲:为什么?
浮士德:不知道。我白天睡觉,顺便地。在走路、说话、给学生上课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这样。
浮士德的父亲(恼火地摆摆手):这全都是傲慢自大。你的傲慢呼之欲出。
浮士德(苦闷地):这哪是傲慢,父亲?我甘愿放弃一切——房子、食物、自己的社会地位……和野兽住在洞穴里,吃鸟兽的尸体,只求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浮士德的父亲(想了想):我不会给。你别想要。
浮士德:你指的什么?
浮士德的父亲:你不就是在说钱嘛。
浮士德无措地默然不语。父亲突然塞了一根大木槌到他手里。
浮士德的父亲:拿着。(冲门口喊)到你了!
拄拐杖的穷人走进房间。
浮士德的父亲将他安置到台子上。撩起一条裤腿。摸了摸青紫的腿。然后突然一下拿起病人的拐杖在自己大腿上砸断。
浮士德的父亲:你不再需要它了。
他从儿子手里拿过木槌,准确地敲打在病人的关节上。后者发出惨叫。
浮士德的父亲:行了。已经好了。快滚,滚!(转向儿子)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你应该做事,而不是讨钱。
浮士德:我的研究和你的不一样,需要资金。很遗憾,你不明白。
浮士德的父亲:你在寻找什么?点金石吗?
浮士德:有何不可?
浮士德的父亲:那是老奶奶讲的故事。人造矮人(注1)?
浮士德(不好意思地):嗯,我没想那么远。
浮士德的父亲:对。那是天方夜谭。那么你到底要什么?
浮士德:不过是天文望远镜的目镜……我的学生笨头笨脑,不久前给打碎了……
浮士德的父亲:所有行星应该在这里。
他用指头指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浮士德:那灵魂呢?
浮士德的父亲:什么“灵魂”?
浮士德:将我们和上帝连接起来的东西。不灭的单子(注2)。在亚当之前的过去,当世界不存在时的未来。它在哪里?
浮士德的父亲(想了想):我不知道。
浮士德:我也不知道。我整日整夜的工作,谁也不爱,没有家庭,吃不好,睡不香……(情绪突然失控)我看不到自己生活的意义,父亲!
浮士德的父亲(深思地):不是那样,不是那样……(直视儿子的眼睛)没有灵魂也可以,不是吗?只有物质。麻木的。愚钝的。纯粹的。自我决定的。就像我用槌子敲一下膝盖骨,它就抖动一下。
浮士德(悲哀地):对我来说不够。
浮士德的父亲:你会不会用食指帮人排空直肠?会不会?
儿子不语。
浮士德的父亲:你会不会给尿道发炎的人排尿?回答!
浮士德:不会。
浮士德的父亲:……用特制溶液冲洗食道……从别人喉咙吸出黏液?(对病人叫嚷)行了!滚出去!别让我再看到你!
病人一边惊慌地回头看,一边一瘸一拐地急忙走向门口。
浮士德的父亲:你也走。我没有钱给你。也没有生活的意义可以给你。
浮士德:很遗憾。再见……
他尾随病人而去。
浮士德的父亲(自言自语,喘着粗气,呼吸急促):天空,星星……我闭上眼睛,都能看见……(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垂着两只大手,轻声呢喃)水星,天王星,金星……
城市,白天
一桶漂着菜叶子的污水泼在浮士德的脚下。
浮士德小心翼翼地走着,以免弄脏鞋子,他穿过人群,走远。倒污水的女仆消失在铁门后,哐当一声拴上门。
林立的石头房子中间辟出一条通道作为街道,上方露出一线蓝天。彗星拖着由闪耀的白色火星构成的长尾巴,在天空中划出不可思议的弧度。
浮士德举头,扫一眼彗星。
继续往前走。
他看见瓦格纳在大学的院子里单腿蹦着,在玩跳房子。
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瓦格纳一条腿站着愣在原地,看着老师。
浮士德低头从旁边走过。
高利贷的铺头
书桌上堆满各色旧货,中间放着一台破旧的磅秤。
放债人正就着白水狼吞虎咽地吃着碗里的东西。
浮士德:我想……
放债人:快请进……不用客气!您说!
他摘下胸前的餐巾,揉成一团,塞进书桌的抽屉里。
浮士德(注意到磅秤):用来称钱的?
放债人(开玩笑地):称灵魂。
浮士德:重吗?
放债人:不重。还没有一个钱币重。
浮士德:我也是这么想的。
放债人:不过——你的灵魂重。
浮士德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起来的戒指。
浮士德:这个东西……我想当了。
他打开手帕。放债人叹口气,拿起放大镜细看戒指上装饰的石头。他“咦”了一声。
浮士德:怎么?
放债人(轻快地):这不是戒指,完全就是贤者之石(注3)!它解释了事物的本质。
浮士德:那岂不是很贵重?
放债人:恰好相反。一文不值。生命不值钱,死亡更廉价。
他将放大镜放到一旁,探究地注视着浮士德。
浮士德:那到底什么值钱?
放债人:毫无意义但是闪闪发光的东西。无用但是明亮夺目的玩意儿。重要的是切割,而不是石头。
浮士德:我不明白。
放债人:您的渊博学识妨碍了理性思考。请吃吧。
他将装了食物的碗递给浮士德。
浮士德:不用了。
放债人:那么签字吧。(从架子上抽出一本厚厚的书。他扫了浮士德一眼。随意翻开一页,大声读起来)“……希波克拉底认为,高雅艺术的主要宗旨是让肉体摆脱在人身上占主体的、妨害其健康的体液。悲剧体裁在这方面尤为有益,因为观众大量流泪的同时带走了体液。在深秋和冬天应该看《俄狄浦斯王》,因为此时机体内的体液尤其多。而喜剧借助笑给肉体散除胆汁,应该在春天和夏天……”您写的?
浮士德(含糊地):不记得了。
放债人:怎么会?
浮士德:我没有书写工具。甚至买墨水的钱都不够。很快就该用血来写字了。
放债人:干嘛要用血?有羽毛笔。(在墨水里蘸一下鹅毛笔,递给浮士德,后者不情愿地在大厚本书的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名字)您不觉得……(他将书抱在胸前)随着印刷术的出现我们大大向前进步了?
浮士德:不觉得。
放债人:为什么?
浮士德:以前大家只手抄一本重要的书——《圣经》。因为抄起来费时费力,哪还有精力用于其他不那么重要的书?可现在什么垃圾都被印刷出来。因为很容易。
放债人(热烈地):您的书不是垃圾!
浮士德(失去了耐性):请给钱!
放债人(坚决地):不给!
他合上书,把书放到架子上。
浮士德(压抑住汹涌的怒火):您要什么质当?
放债人:随便什么都行。
浮士德:废物呢?
放债人:行。但是我们很挑剔。
浮士德:关于生命意义的古代手稿?
放债人:不行。
浮士德:永动机?
放债人:免了!
浮士德(已经怒火中烧):圣塞巴斯蒂安的圣骸?
放债人(公事公办地):圣骸可以。但是到哪儿去找呢?是不是有这么个塞巴斯蒂安?也许有。要是没有呢?问题就在于此。地里有蚯蚓,这确定无疑,但是没有塞巴斯蒂安。(倾过身子,亲热地)知道吗,将救世主钉在十字架上的钉子有多少颗?
浮士德:多少?
放债人:在罗马的一些教堂里。在圣地。在巴黎。还有欧洲的一些国家。一共发现了近百颗。这还仅仅是粗略的估算。
浮士德(忍耐地):这又说明了什么?
放债人:这说明,要钱没有。(为了富于表现力,他把口袋翻过来,以示里面空空如也)就是说我没有钱买这些钉子。(突然脱下身上的礼服大衣,给浮士德看衣服内衬)看见这个窟窿了吗?这是我第一次幽会的时候从花坛里摘玫瑰花造成的。这道缝口染了颜色,对吧?我用墨水涂的,墨水!每个月我都要重新涂一次,因为墨水会被蹭掉,并在我身上留下奇形怪状的符号。我穿着破衣烂衫。没有流动资金!收支不平衡。现金量为零。
浮士德耐心地听完他的独白。然后从他手里夺过碗,摔到墙上。汤汁印留在墙上,有点儿像一只蜘蛛。浮士德忘了桌上的戒指,转身离开放债人。放债人若有所思地目视他离去。
城市的街道
浮士德在大学的围墙边停下。看着学生们和瓦格纳一起在路面上用粉笔画出的格子里单脚跳着。
他出人意料地加入到他们中间。
学生们尊敬地给教授让出地方。而他则展示出自己的娴熟技巧,一次跳过两个格子。
掌声响起。
瓦格纳(钦佩地):太棒了!
浮士德(突然盯着瓦格纳的眼睛):我就要死了!
浮士德的实验室
霞光映入窗内。桌上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浮士德面前摊开一本希腊语的书——《约翰福音》。浮士德呆呆地看着书,试图翻译第一行诗句。
浮士德(喃喃自语):“太初有道……”从第一句就奥妙费解……我对暗指的理解对吗?要知道我并没有把“道”看得那么高……
门口传来敲门声。尚未得到许可,瓦格纳的头已从门缝里伸了进来。
浮士德(绝望地):又是你?
瓦格纳:是我。
浮士德(恢复平静):得了。进来吧。
瓦格纳坐到桌子旁,解开自己带来的一卷东西。里面是一套修甲工具——各种型号的剪子、甲钳、指甲油、去茧子的特制小刀。整个就像一套刑讯用具。
在他将物件摆开的当口,浮士德盯着书,似乎没有注意到学生的一系列准备工作。
浮士德:你看得懂这上面写的吗?
瓦格纳(瞄了一眼希腊文):不懂。
浮士德:我也不懂。“太初有道……”是这样吗?古诗的含义是否准确无误?
瓦格纳:不准确。
他在铜盆里装满水,把老师的手放进去。
浮士德(想了想):“一开始就有这个思想”,这样翻译才对!
他探询地看着瓦格纳。
瓦格纳:未必。什么思想?谁的思想?
浮士德(犹豫起来):的确,谁的思想?
瓦格纳:没有什么思想。不管怎样,对我来说没有。
浮士德(沮丧地):我也没有。
瓦格纳:但是有想法。
他用小锉子磨剪过的指甲。
浮士德:思想和想法有什么区别?
瓦格纳(促狭地):有区别。
浮士德:你真真是个傻子。
瓦格纳(自豪地):毫无疑问。
浮士德(不耐烦地):或许,你对这句的翻译有什么想法?说说看。我听着。
学生大声地喘息,从呼哧声中能感觉到他在鼓足全力。
瓦格纳:有。
浮士德:那就快说!别折磨人!
瓦格纳:“从一开始就有‘我’。”
浮士德:谁的“我”?
瓦格纳:我的我。
浮士德(骇然):一开始就有你?!
瓦格纳:对。为什么没有?
他开始给浮士德的指甲涂淡紫色的指甲油。
浮士德:那我们就都已经完蛋了。
瓦格纳:我不这么认为。(突然热情洋溢)既然一开始有我们一无所知的“道”,为什么不可以有瓦格纳?小聪明人瓦格纳?全心全意热爱自己的老师的瓦格纳?为什么?
浮士德(对他的据理力争感到有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
瓦格纳:这就对了。
浮士德(这才意识到瓦格纳在怎样处理自己的指甲):我看你是昏头了!
瓦格纳:您放心。这是一个法国人告诉我的……现在法国宫廷里很流行这个。
浮士德:这个指甲让我看起来像死人。(突然想起什么来)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
瓦格纳(不情愿地):带来了。
浮士德:给我。
学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纸包起来的带盖的小瓶子。
浮士德:谢谢。(将瓶子放在桌子上。他看着瓶子,若有所思)你们会难过吗?
瓦格纳:毫无疑问。这是大家所愿。
浮士德(顿了顿):我不明白。
瓦格纳(解释):我表达得不准确……一成不变的生活……无聊。庸俗。鄙陋。像猪一样。您自己常这么说……
浮士德:我是这么说过。然后呢?
瓦格纳:突然,在这卑贱庸俗的生活中刮起一股令人精神一震的旋风。一场五月的暴风雪。那就是您的英年早逝。
浮士德:你真够无耻的!
瓦格纳:别担心。我会追随您喝完这瓶子里的东西。
浮士德(生起气来):休想!我自己全喝掉!
门吱呀一声响。放债人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浮士德的实验室。
浮士德:又来了一个怪物!
放债人:你把戒指落在我那儿了……作为一个诚实的人,我给你送回来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浮士德头一天拿过去的戒指,把它放在桌上。
浮士德(对瓦格纳):你先出去!
瓦格纳匆忙用毛巾帮着老师擦干手,然后飞快地收拾好自己的工具。
放债人(看了一眼书):《约翰福音》?
浮士德:莫非您懂希腊语?
放债人:不懂。但是我能辨认出神圣的字眼。
浮士德:如何辨认?
放债人:因为有信仰。
瓦格纳离开。
放债人(嗅一嗅):什么东西这么臭?(看见了桌上的瓶子)毒芹?
浮士德不语。
放债人:找本地的药剂师买的?
浮士德:可能吧。
放债人拔掉塞子,飞快地将瓶里的东西喝了下去。
浮士德惊骇地跳起来,以为他会瞬间毙命。但是没有。
放债人没有奄奄一息,反倒揉捏起手脚关节来。蹲下起立数次,膝盖骨发出“劈啪”的响声。
放债人的顽强生命力和对致命毒药的抵抗力让浮士德瞠目结舌。
浮士德(轻声地):你真的是魔鬼……
放债人:婆娘们都这样称呼我。但我不是魔鬼。
浮士德:那谁是?
放债人:我怎么知道……知道这个对你有什么用处?
浮士德:有兴趣。
放债人:什么兴趣?
浮士德:亘古至今从来如此。
放债人:想都别想。(摆摆手)不行!
浮士德:为什么说“不行”?
放债人(顿了一下,不情愿地):排队的人太多。人人都想。
他做完了下蹲运动。把瓶子对着光细看,想弄清楚里面是否还有剩余。
浮士德:都有哪些人在你这儿排队?
放债人:嗯,说来话长。
浮士德:到底是谁?
放债人:这事儿只能你知我知……(把瓶子放进口袋里)哲学硕士的遗孀。
浮士德:我也是这么想的。
放债人:你们学识渊博的校长。
浮士德:白痴!他后面是谁?
放债人:杂技演员的女儿和滑稽演员的儿子,本地的棺材匠,屠夫,声乐教师,一个共济会会员,流浪汉,医生,管家……还有某位瓦格纳。
浮士德:我的学生?
放债人:正是……
浮士德:人真多。挤不进去!
放债人:我也是这么说。
浮士德:我比他们强。
放债人:为什么?
浮士德(激动地):因为我更狠毒。一个不把自己生命当回事的人,其余一切都令他憎恶……
他冲动地抓住放债人的肩膀。
放债人(摆脱开):清算生平?您会有那一天的……醒醒吧。
浮士德:不。要怎样我才能排上号?
放债人(抒情地):怎样,怎样……我不知道要怎样。(看着摊开的《约翰福音》)第一句的准确翻译应该是这样的,“太初有行!”
他直视浮士德的眼睛。
城市的街道
他们的对话在街道上继续进行。放债人就像一个弹力十足的球在前面奔跑。浮士德则连蹦带跳地费力追赶他。
浮士德:你仍然活着……不可思议!
放债人(弯起腰捂着肚子):瞧……开始了!
浮士德(充耳不闻):否定的精神超越这个世界。
放债人:问题不在于否定的精神,而在于你们的药剂师。他的毒芹疏通肠胃的功能极佳,但仅此而已。
浮士德:欺骗行径真是无处不在!
放债人:没错。我一直不明白你是什么样的人……一个教授,跑起来却像个孩子……你擅长什么?
浮士德:闲扯。
放债人:佩服。但是如果您又聋又哑,我会更钦佩……
浮士德:大愚若智。
放债人(肚子痛得皱眉):不。这行不通。
浮士德:那要怎样?
放债人:要大智若愚。你试试看。
浮士德:你像个女人一样难伺候。
放债人:我能怎么办?只能忙乱并无聊着。创造行为毫无用处。
浮士德: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意见一致。
放债人:不过也有简单一点的方法。太太平平地过日子。没有魔鬼,没有巫婆……
浮士德(气愤地):还有什么方法?
放债人(竭力克制腹绞痛):种自家的园子……挖土锄地。简单重复地工作……从中获得快乐……一辈子靠双手的劳动过活,像牲口一样恭顺……天亮就和牛同起,坦然面对牲口粪。然后80岁时变态反应会令你返老还童……
浮士德听完,突然笑了起来,这些话在他听来十分荒谬。
他们来到了放债人的店铺。
放债人:稍等五分钟……
他匆匆忙忙地消失在店铺里。
浮士德一个人留在马路上。
突然有人拉了一下他的袖子。浮士德转身,瓦格纳站在他身后。
瓦格纳(悄悄地):这对我来说不是什么新鲜事……我赞同您的选择。
浮士德:你指的什么?
瓦格纳:嗯,严肃的人之间通常怎么说?交易,合同,协议……
浮士德(费力地斟词酌句):他……是真的么?
瓦格纳:真的。
浮士德:你呢?
瓦格纳:在名单上排第一百五十位。
浮士德:我得在多少号呢?
瓦格纳:我可以把位置让给您。
浮士德:不需要。(稍顿)还是有点儿荒唐。逻辑链条上有一处裂口。
瓦格纳:什么裂口?
浮士德:结论与之前的论断不符。
瓦格纳看着老师,张口结舌。
浮士德:你并不信上帝,不是吗?
学生不语。
浮士德:可为什么你信撒旦呢?逻辑何在?经院哲学面临崩溃。假设一,没有善。(他右手屈起一根手指)由假设一得出假设二,亦即没有恶。(再屈起一根手指)不是吗?
瓦格纳:不对。没有善——这是假设一。(他也屈起手指头)可是有恶!(再屈起一根手指,得意地看着老师。)
放债人从店铺里走出来,边走边扣裤子。
放债人:我准备好继续我们的哲学辩论。
浮士德(沉思地):就是说,“太初有‘行’”?
放债人:“行”……只有“行”!我们都是务实的人,不是吗?!
他甩开膀子用力与浮士德击掌。
他们一同沿着街道向前走。
瓦格纳羡慕地目视他们离去。
城中的洗礼池
他们走近一座石砌的大洗礼池,洗衣工们在里面洗衣物。
放债人(停了下来):那些女人……看见了吗?
浮士德:怎样?
放债人:她们忙着干活。一辈子。
浮士德:就算是吧。
放债人:看见她们的手指吗?
浮士德:看不见。
放债人:她们的手指是这样的……
他往后掰右手食指,几乎将手指翻转过来。
放债人:就是这样——冷水造成的。只有洗衣工和裁缝的手指才这样。疼得厉害。尤其是晚上。牙痛你知道吧?
浮士德:知道。
放债人:这里更难受。十指连心。和牙痛一样。
他哈哈笑。
浮士德:你想说什么?
放债人:我想说的是受压迫者的叹息。他们不会叹气。您却长吁短叹。您有学生,受尊敬,有声望。这些人什么都没有。只有冰冷的工作。
一个女人抬起头,停下手头的洗涤工作。看样子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她有一张年轻纯真的面孔,几乎还是个孩子。这是玛格丽特。
放债人(恼怒地):不是和你说话。快洗,快洗,趁你还年轻!
他拉着浮士德的胳膊肘,两人离开。
浮士德父亲的诊所前的院子
院子里是一些穷苦人和残疾人。其中一个直挺挺躺在地上。几个人俯身在他面前,低声念着祷文。
浮士德和放债人停在铁栅栏旁。
浮士德(继续之前的话题):受压迫者的叹息?
放债人:没有任何叹息。他已经死了。知道临死前他说了什么吗?
浮士德:什么?
放债人:“上帝啊,你为什么迟迟不来?”我认识他,但不是很熟……他先埋葬了女儿,然后是妻子。但是他从不哭泣……总是沉默不语。
浮士德的父亲拄着棍子出来,到了门廊上。与放债人的目光相遇。他看见儿子竟和他一起,沉下脸。放债人则谦恭地行了个礼。
浮士德没有看父亲的眼睛,快步离开。放债人急忙跟在他后面。
小酒馆
门敞开着。浮士德和放债人走进酒馆。远处靠墙边,一群年轻贵族在飨宴。
浮士德耽于沉思,甚至有些神色阴郁。
放债人(对柜台后的店主):除了驴尿,还有别的吗?
店主(气恼地):您胡说什么?我们这里是真正的勃艮第酒。
放债人:那又怎么样?勃艮第到处都是驴子。何况你们的勃艮第还在爱沙尼亚……我太了解你们了!(威胁地指着店主)看见博士了吗?(指了指浮士德)他觉得人生失去了意义。所以他需要很多酒。
店主(尊敬地看着浮士德):容我说一句……
浮士德:还有什么事?
店主:您是占星学硕士?
浮士德:算是吧。
店主:高悬在我们头上的扫帚星……意味着什么?
浮士德:没什么。
店主:真的?
浮士德:就是一个气态凝聚物。
店主:到底怎样?
浮士德(指着放债人):您问他吧。
店主:请说得简单一些……
放债人(端起一杯酒):人的“超我”会将不必要的关联加诸于不依赖于我们而独立存在的、不以感知者的意识为转移的客体……
店主(愁眉苦脸地):明白了。
放债人(将酒杯递给浮士德):请喝吧。
浮士德:我改主意了。
放债人(惊异地):什么?
浮士德:我不需要从你那里得到任何东西。我要走了。再见。
放债人(慌乱地):等等……等一下。(尝了一口酒,撇嘴)我就说嘛,驴尿!
他含着酒漱漱口腔。此时浮士德已经向门口走去。放债人把酒径直吐到正在宴饮的贵族们的脚边,甚至吐到了其中一个人——瓦连金——的脚上,弄脏了他的鞋子。他这么做大概是想不惜一切地把浮士德阻留在小酒馆里。
瓦连金(跳起来,握着剑):太过分了!
放债人(突然好勇斗狠起来):什么“过分”?!是地上的垃圾“过分”?还是我本人对你来说“过分”?
浮士德(折回来,抓着放债人的肩膀将他推开):请原谅……他不是有意冒犯您!
瓦连金:那就叫他道歉!
放债人:请原谅……不过没有什么值得道歉的。换成你把驴尿当葡萄酒喝了试试?道什么歉!
瓦连金再度从桌子后跳起来。他十分年轻,几乎还是个孩子。
浮士德(慌张地):好了,好了……够了!
他把放债人推开,但是后者突然变得很执拗。
放债人:葡萄酒乃大地之血液。他们却给我吃烂透的根!
浮士德(低语):安静!他不过是个孩子……没瞧见他嘴上的茸毛?还特意用碳墨染黑,想显得成熟。
放债人(扫了一眼摆出战斗姿势的瓦连金):碳墨——果然是……我这就让他们瞧瞧真正的血液是什么意思!(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螺旋钻,走到墙边,将钻径直拧进木梁柱里,然后旋出来。浓稠的红色液体从钻出的窟窿里涌出)一百岁的柳树……近在咫尺!
他把杯子放到流动的液体下,接满,然后递给浮士德品尝。
所有人乱成一团。
浮士德把杯子送到嘴边时,双手在微微颤抖。
放债人:怎么样?
浮士德举杯浅啜,一言不发。
与此同时,店主将一个空容器放到流动的液体下面,红色液体飞溅开来。
瓦连金掩饰住自己的窘迫,也把杯子伸过去。尝一口,皱起眉……
瓦连金:驴尿!(因为大家闹哄哄的,起初他的话没有人听见。他只得挑衅地重复一次)驴尿!
酒馆里的喧闹沉寂下来。一片寂静,只听见葡萄酒从墙里喷流而出的“汩汩”声。
放债人玩味地注视着瓦连金。
瓦连金的一个同伴:犯不着跟他们打架。他们甚至不是贵族……
放债人:我们不是贵族?这就是我们的徽章!
他用手做了一个不雅的动作。
瓦连金抓起剑。放债人好像真地吓了一跳,大叫着躲到浮士德身后。
这下变成了浮士德和那个少年一对一单挑。
突然,浮士德发现自己手里多了一把冰冷的剑。不知是谁塞到他手里的……浮士德不会打架,他把剑前指,少年人却撞上了剑尖。
他倒在地上,葡萄酒从墙里喷洒在他身上。
放债人:糟了!快跑!
他拖着浮士德逃出酒馆。
城市的街道
外面天色已晚。一线霞光在西方消逝。空中下起了小雨。
浮士德向前奔跑,他身旁没有人。放债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浮士德跑过一个街区、两个、三个……
他停下来喘气。
浮士德(四下张望,寻找放债人):喂!
一片寂静。
前面是一个小广场,上面立着无名英雄纪念碑。
台座上的铭文已经磨损。身着甲胄的石雕宛若真人一样孤零零地矗立着。左手缺了一截,右肩上耸立着一丛野草。
放债人(忧伤地):你这是怎么搞的呀?!造了死孽啊!
原来,他就在浮士德对面,挨着雕像坐在台座上。他蜷身坐在那儿,下巴搁在膝盖上。看上去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大鸟,可怜巴巴的。
浮士德(绕过纪念碑):我不想的……我……我的手就好像中了邪!
放债人:你不爱惜自己的灵魂……那也得想想我的!
浮士德(懊丧地):行了!别说了!
坐到放债人身旁的石头上。
放债人:地上的公理何在,天上的上帝何在?
浮士德:听着,别再嚎叫了!我们两个谁是魔鬼——你还是我?
放债人:这是一个未决问题。
浮士德:你这跳梁小丑!告诉我,怎么样才能弥补我的过错。
放债人(就事论事地):你能让他复活吗?
浮士德:不能。
放债人:能在他的亲属面前痛哭流涕吗?
浮士德:也不行。(顿了顿)亲属多吗?
放债人:就两个——妈妈和妹妹……家族已经没落,很穷。在我这里也有抵押借款。
浮士德(由衷地):真是不幸!
放债人:天大的不幸!他的妹妹呢?玛格丽特?春天的花朵!不到十五岁!还没开放就要凋谢了。
浮士德(动情地):应该给予她们金钱上的帮助。
放债人没有回答,而是意味不明地打了个口哨。
浮士德:帮帮她们。体谅一下。
放债人:拿什么给她们?抵押品吗?要是客人来赎回呢?
浮士德:那该怎么办?
放债人(稍顿):有一个办法。
他从台座上站起来,像小狗一样,四肢着地,晃动身体,抖落身上的雨水……
格雷琴家的院子
晚上。院门打开。玛格丽特走进小院,手上抱着一个装满洗净的衣物的大篮筐。她的头发被刚刚停息的那场雨淋湿了。这个女孩我们之前在浮士德和放债人停留过的洗礼池旁见过。
玛格丽特把篮筐放在地上,拿起一条被单,晾在绳子上。然后拿出第二条、第三条……
很快绳子上就挂满了迎风飘扬的白旗。
背后的院门吱呀一声响。
两个年轻人将一个人抬进院子里,放到地上。在洗净的床单下。
他们默然不语。
玛格丽特瞧了一眼躺在地上的人的脸。他的脸比纸还白……女孩昏倒在地。
教会墓地,夜晚
浮士德和放债人沿着一块块墓碑悄悄走过。
放债人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放债人(像狗一样抽动着鼻子闻一闻,低声地):这里有很多珍宝!那些笨蛋把宝贝和死人埋在一起。以为没有人敢染指……
他用力吸着带有霉湿气味的空气。
浮士德:什么东西发臭?
放债人:垃圾。
浮士德:那珍宝呢?!
放债人:珍宝会散发特殊的气味……(四下张望,再度用力吸一口空气)铜是焦糖味……银略带苦味。
浮士德:金子呢?
放债人(兴奋地):香甜味!奶油冻知道吗?有奶皮的,知道吗?!
浮士德:别叫!这里有魂灵!
果真,地上升腾起乳白色的蒸汽,看上去就像人的影子。
放债人(好奇地):难不成您害怕了?
浮士德(小声地):我母亲埋葬在这里……就是那边。
他指指远处。
放债人:那又怎样?
浮士德:是她!
他恍惚觉得母亲在迷雾中注视着他。
放债人:行了!(做个手势,于是黑暗中的人影消失不见了)我搞不懂你们这些无神论者。相信魂灵,却不信造物主……结果就是芝诺悖论。
浮士德(懊恼地):具体哪个?他提出了好几个悖论。
放债人:关于阿基里斯永远追不上乌龟的那个。这里有个假定,即存在一个空间点,他们最终会同时到达这个点。这才是主要的,而不是他们通往这个点的速度。
浮士德:我不懂你的意思。
放债人:魂灵可以打破你的怀疑论,促使你相信。(疑惑地看看自己的脚底下)这里!挖吧。
他把铁锹递给浮士德。
浮士德:你自己不能挖吗?
放债人:请原谅。我不适合。
浮士德往手上啐了口唾沫,开始挖掘冰冷的地面。
放债人(在浮士德掘地的时候喃喃低念着一些没有意义的话):鲨鱼的肝!长颈鹿的喉咙……羚羊的脑髓……马鞭草的根,鳕鱼的鳃……未必能使我摆脱苦闷……(大声地)那是什么?
浮士德(声音颤抖):有了!
放债人:千万要小心!别让钱币撒落了!黑暗中很难捡拾起来……
浮士德跪到地上。
浮士德:这里有些骨头!
放债人(好奇地):没有黄金吗?
浮士德(惊骇地):是死人!(跳起来,一怒之下开始掐放债人)我要杀了你!
放债人(抵抗,喘粗气):很多人想,但很少人有机会……够了!冷静!(挣脱出来。掸掸身上的灰。走到另一个地方,用脚扒拉一下土)这里!
浮士德:又在骗人。
放债人:我以去世的阿姨的名义发誓。
浮士德:魔鬼没有阿姨。
放债人:我说的是您的阿姨。挖吧!
浮士德不乐意地开始掘地。
放债人(稍顿):那里有什么?
浮士德:又是死人。
放债人:不,不是死人!
他跪在地上,用手刨土……
格雷琴家的前厅
女仆的双手给镜子蒙上黑纱。往杯子里斟上红酒,放到空无一物的桌子上。在旁边放了一块甜饼干。整个屋子里充溢着居丧的静默。
铃声响起。女仆忙去开门。
放债人站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精致的匣子——看上去很沉,因为客人似乎捧得很吃力。
放债人:有人让我转交给你们……
女仆:是什么?
放债人:没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伸手将匣子递给女仆,但是突然又缩回手)不行。你会偷!
女仆(感到不安):瞧您说的……绝对不会!
放债人:绝对不会?!你偷过桌上的糖……很小的时候……有这回事吗?
女仆(沮丧地):有。
放债人:这就对了!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想了想)带我去见太太。
格雷琴母亲的卧室
母亲身穿黑裙躺在卧室里,房间里几乎没有一丝阳光透入。被褥和床帏都是黑色的。穿黑色衣服的女主人几乎和床融为一体,看不分明。
女仆战战兢兢地来到门口。
女仆:有人找您……有事。
母亲:不……我不想见。
放债人(大声地):但这是一件会让您高兴的事。
母亲费力地从枕头上抬起头,坐在床上。
女仆走开。
放债人:您喝了益母草?
母亲(一震):喝了!
放债人:那个不管用。治疗痛苦这个更管用……
他把匣子递给她。
母亲:这是什么?
放债人:止痛药。您被爱人抛弃了?
母亲惊讶不语。
放债人:从您的眼睛能看出来……而您戴上了新的戒指,耳朵上戴着耳环。悲伤已经一去无痕……
母亲没有回答。
放债人:可是死了的孩子呢?最有效的疗法是摸摸金子。把玩、抚摩,像对待小猫一样……如果是钞票,那就要用它们塞满口袋!于是痛苦没有了。唯有快乐……金子!像小狗一样尖叫!
母亲(费力地):我没有金子了,您也知道。
放债人:现在有了。这是别人托我转交给您的……
他将匣子放在小几上。
母亲听到这番话大为惊讶。
母亲:是谁?
放债人:一个无比善良的人。谦恭的天使,温和的孩子……(顿了顿)或许也是难得一见的卑鄙人……
母亲:我很为难……
放债人:您不用为难。既然给您,您就收下。这是您家的守护天使的请求……
母亲:只有上帝才能派遣守护天使!
放债人(激动地,反问):为什么?!也不一定非上帝派遣不可。凡事都有可能。拿着吧!
母亲:您呢?
放债人:现在不是在说我的事儿。
他急急忙忙离开。
母亲从床上站起来,打开匣子……
格雷琴家门前的街道
浮士德坐在离门口不远的一棵法国梧桐后。
放债人出来到了街上,没有看见同伴,往前走。
浮士德(追上他):她收下了吗?
放债人没有回答,陷入了沉思。
突然在街角迎面撞上瓦格纳。
瓦格纳就像一个台球,被放债人弹开。浮士德假装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学生。
瓦格纳想了想,跟在浮士德后面,但是保持一定的距离,侧耳细听,竭力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浮士德:里面什么情况?!快回答!
他拽住放债人的袖子。
放债人:她收下了,可是我宁愿自己没有给。
浮士德:为什么?
放债人(不乐意地):这件事我终归不喜欢。表面高尚,实则堕落。
浮士德:不是高尚,是罪孽。是让人锥心噬骨、把肉体钉上十字架的罪孽。
放债人:您读过帕拉塞尔苏斯吗?
浮士德:怎样?
放债人:刽子手和受害人只有一线之隔。您以为是罪孽把您推到这房子里,实际上是您自己的罪恶……在内心深处您迷恋流淌的鲜血。
浮士德(激动地):不对。德谟克利特说过,点燃三个祭坛即可抵消一宗谋杀。
放债人(回过头):真是德谟克利特说的吗?
浮士德沉默片刻,回忆。
浮士德:也可能是赫拉克利特。
放债人(失望地):您要知道,这不是一回事!
浮士德(突然地):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他飞快地跑过去,想抓住偷听的瓦格纳。
瓦格纳吓得撒腿就跑。
浮士德(回来,气喘吁吁):三个祭坛……三个!(为了强调,他伸出三根手指)而我们的那个匣子可以抵五个祭坛。
放债人:我更喜欢帕特洛克罗斯在这种情况下的处理方式。
浮士德:怎么样?
放债人:直接砍掉干坏事的人的脑袋!
浮士德(稍顿):记住。这不是我的罪行。是你的罪行!你明不明白?
放债人(顺着自己的思维):您制造了一桩肮脏的勾当,您自便吧……肮脏勾当!
教会墓地
三匹黑马拉着装载一口华贵棺材的双轮马车。
手持香炉的神父走在前面。亲朋好友走在后面。
入葬的是瓦连金。
他母亲身旁有一位年轻的姑娘,容貌绝美却有点儿不太协调——她的眼睛略微斜视,然而婴儿般光洁红润的脸颊却让她令人倾倒。
浮士德和放债人也在人群中。他被玛格丽特的魅力所震撼。他想站到她身旁去,但是放债人将他挤开,插在他和姑娘中间。
浮士德突然发现放债人左脚的鞋带散了。他故意踩住后者散开的鞋带。放债人一个趔趄,落在后面。浮士德挨在玛格丽特身旁。两人四目相投。
马和灵车停了下来。
前面就是掘好的墓穴。人们默然不语,只有小鸟在歌唱。
格雷琴家花园里的丧宴
丧宴上,小鸟不识愁滋味地欢快歌唱着,一如先前在葬礼上那般。
花园里,爬满野葡萄藤的场地中央摆着一张长桌。来客们静静地吃着东西。放债人坐在母亲身旁。浮士德坐在玛格丽特对面。他没有看她,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盘子。玛格丽特一直看着桌子。
母亲(对放债人耳语,紧张地绞着手里的帕子):说实话,是他对吗?
她说的是浮士德。
放债人:不是他。
母亲:那他是谁?
放债人:一个过客。闲人……漫长人生道路上永远的漂泊者。
母亲:您不善于说谎!
放债人:那谁擅长?
母亲:介绍我们认识。
放债人:决不。
母亲:为什么?
放债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我的这位先生天性孤僻……您知道的,做学问……挑灯夜战……贤者之石……所罗门的封印……五芒星,字谜。伤脑筋,伤脑筋!他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看着浮士德帮玛格丽特往盘子里盛蔬菜)都成白头翁了,竟然还是这样!
母亲:怎么样?
放债人:往地狱钻。(着急地)不,不能这样!(坐到玛格丽特身旁,打断他们的交流)您想要点什么?芹菜,香菜,洋葱还是曼陀罗草根?
玛格丽特:这里没有您说的草根。
放债人:谢天谢地!您知道它生长在哪里吗?
玛格丽特:不知道。
放债人:是您的福气。在被绞死的人脚下或者刚刚烧死女巫的灰堆上。
女孩惊骇地画十字。
放债人(疑惑地):您为什么害怕?现在您还不是女巫呢。
浮士德:别说了。
放债人:您说什么?
他把手拢在耳边以便听得更清楚。
浮士德:我说,丧宴不是您谩骂的场所。
放债人(激昂地):这不是谩骂!是抗议。为什么我们只烧死女人,却不管男人,这难道就叫公平吗?在占星术、流体力学和机械学主宰的先进社会,四条鲸鱼仍然稳稳支撑着古老的地球,却只有女人被架在火堆上烧死,为什么?
浮士德:你将成为第一个被烧死的男人。
放债人(热情洋溢地):我同意。我希望自己能活到那个人人平等的光辉时代。不论性别、身份和以往的功勋如何,都可能被架在烈火中燃烧……所有人,无一例外!
女孩惊骇地将目光一会儿转向浮士德,一会儿转向放债人,不知道他们究竟是在说正经的还是在开玩笑。
一个穿黑衣服的陌生人:那土地神呢?
放债人(恼怒地):关土地神(注4)什么事?
穿黑衣的陌生人(语带歉意):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在权利人人平等的时候,近来大量繁殖的土地神、小妖魔、半兽人、矮人、狮身鹰面兽和狮身人面兽是否都可以被置于烈火中焚烧?
放债人(被问倒,泄了气):对……这是个大问题!
穿黑衣的陌生人:他们比比皆是。简直无处不在,一只脚下去就可能踩到一个土地神。
放债人:还有行踪无定的小矮人,您忘了?
穿黑衣的陌生人(热烈地表示赞同):对,对!
放债人:所有人都可以被焚烧!
突然有人拽浮士德的袖子,后者抖了一下,抬起头。站在面前的是瓦格纳,不知他是怎么混进丧宴的。
浮士德:什么事?
瓦格纳:能耽误您一下吗?(拽着老师的袖子,将他拉到花园深处)您要输掉这场对决了。
浮士德(厌恶地):什么对决,你说的什么话?干活干得昏头了吗?
瓦格纳(自豪地):事实上我的确做了大量的工作。我正在用试管培育人造人……
浮士德:那就培育你的。别多管闲事!
他转身背对学生,想回到桌子旁。
瓦格纳(在他身后):不管怎么样这就是输!
浮士德放慢了脚步。
瓦格纳(在他耳边):……他的辩才胜过你!
浮士德生气地看着学生,明白他指的是谁。浮士德回到桌子旁。
瓦格纳(在他背后):给出您的决定性一击吧!
浮士德挥手撵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放债人:……我们刚刚在讨论半兽人和狮身人面兽的五个不同之处,他们的长鼻子长得一样,尾巴翘的方向不同。您能帮我们分析一下吗,博士?
浮士德(为难地):区别?
放债人:没错!
浮士德:它们的尾巴指向不同的星座。半兽人的尾巴指向摩羯座,狮身人面兽则指向大熊座。
放债人:太妙了。还有呢?
浮士德:还有……
他沉吟一下,大家都着急地等着他继续说,包括玛格丽特。
浮士德却突然站了起来,毅然走向坐在桌首的母亲。
浮士德(俯身,轻声地):我是浮士德博士。请把女儿介绍给我!
桌子旁只有一个年轻人没在喝酒,他惊惶不安,用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着博士和放债人的行动。这是瓦连金的朋友。
数日后,同一地方
丧宴桌和客人们渐渐隐去。阳光更加灿烂。
晶莹剔透的喷泉从波塞冬石雕的头里喷流出来。浮士德和玛格丽特从旁边经过。女孩手里拿着一束野花。
玛格丽特(手握勿忘草):这是什么花?
浮士德(痴情的目光一直盯着她,随口道):马鞭草,百合?
玛格丽特(惊奇地):您真是硕士吗?
浮士德:也是学士和博士。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少学位……
玛格丽特:但是您对花不在行。
浮士德:的确。
玛格丽特:您的学识有多广?
浮士德:广至一些无关紧要的学科。宇宙结构,行星轨迹,神奇的点金术。
玛格丽特(怀疑地):您真的懂?
浮士德:差不多。把金子放到试管里,加入一种溶液,提取……
玛格丽特:提取出什么?
浮士德:金子。
玛格丽特:从什么变来的?
浮士德:从金子。
玛格丽特:这么简单?
浮士德:再简单不过。那些笨蛋炼金术士故弄玄虚。唯独被我猜个正着……
玛格丽特:真神奇!
浮士德:不,神奇的是您!
他想亲她的手。
玛格丽特(避开,指着蒲公英):这是什么花?
浮士德:桔梗花?
玛格丽特:也许吧。我们坐一会儿。
他们坐到石椅上。有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
玛格丽特:今天我梦见了哥哥……您的科学怎么解释死亡?
浮士德(稍顿):科学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玛格丽特:什么答案?
浮士德:死亡是存在的。
玛格丽特:生活不也同样给出了这个答案吗?
浮士德(表示同意):对。
玛格丽特:那要科学做什么?
浮士德:为了让人有事可干。人不能活得空虚。比如您,大概是忙活绣花吧?
玛格丽特:对。
浮士德:科学和绣花是一回事。
玛格丽特(稍顿,轻声地):我很同情您。您的生活毫无意义!
她的眼中蓄满泪水。
与此同时,放债人和母亲正在花园的另一端散步。
母亲(紧张不安,指着自己脚下):这是什么花?
放债人:野草。
母亲:这个呢?
放债人:更糟。所有不能吃的东西都是毒草。
母亲(着急地):玛格丽特和浮士德到底在哪里?
放债人:在不停地交谈,交谈……
母亲:谈什么?
放债人(叹口气):谈论生和死。
母亲:到底怎么样?有死亡吗?
放债人:目前还时有发生。但很快就会彻底不存在。
母亲(忍住怒气):这话怎么说?
放债人:我说的是将来。比如说,一个人痛苦地活着。为什么?因为他有思想。
母亲:每个人都有思想……
放债人:所以才糟糕。必须把它摈弃。思想缩短了人类的时代。我希望能活到那个美好时期,当第一个没有思想、像河石一样光洁纯净的人,一个头脑清澈、眼睛同样清澈明亮的人登上社会和家庭舞台的时候……知道浮士德博士吗?他就已经踏上了正确的道路。
母亲(焦虑不安):我必须找到他们!
她冲向花园深处。
放债人(懊恼地):您没有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女士!这可是形而上学……仅仅只是形而上学!
他跟在她后面跑。
他们在喷泉边找到了玛格丽特和浮士德。两人都坐着,几乎紧挨在一起,若有所思地看着喷泉。
母亲(紧张地):已经很晚了。你们待得太久了……该回去了,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晚安,守护天使!
浮士德:上帝保佑您!
两个女人急急忙忙离开。
浮士德(懊恼地):全被你搞砸了。你为什么要带她母亲过来?
放债人:我没有。是她自己要来的……
浮士德懊恼地摆摆手。走进树丛深处。树丛渐渐繁盛成林。
距格雷琴家不远处的林间小道
母亲拉着玛格丽特的手,就像用绳索拖着猎物。她的头发已经凌乱,额头冒出汗珠。女孩拼命与她对着干,用脚抵地。脚下尘土飞扬。
终于,女孩径直坐到了砾石路上,母亲拽不动她。
母亲(猛地俯身,激动地):他是你什么人?为什么?回答我!
玛格丽特(坦诚地):我不知道。
母亲想把女儿从地上拉起来,但是女儿抽出了手。
玛格丽特:放债人又是谁?他为什么找你?
母亲(想了想):不明白。像只狗一样缠着人。
玛格丽特:说得正是。可是就算跟狗也不能这样子道别。我们回去。
她从地上站起来,拉起母亲的手。
母亲:我不去。
她坚持不从,但是玛格丽特强行拉着她走。
玛格丽特:不能让别人难过……不应该让任何人难过!
她们一同回到刚才会面的地方,两人都狼狈不堪,心浮气躁,被彼此累得够呛。
但是放债人和他的同伴已经不见了。
格雷琴家花园后面的林子
带刺的草丛刮蹭着双腿,浮士德费力地将长袜上的刺一一拔除。
浮士德:是什么将女人拴在丈夫身边?
放债人:您不知道?
浮士德:不知道。
放债人:三样东西。钱,性欲和共同财产。
浮士德:听起来很无耻。
放债人:您怎么能说这话?
浮士德:那谁能?
放债人:起码也该我说。我有权揭露别人的无耻。因为本人很正派。
浮士德(恶狠狠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真的吗?那么是谁引诱了我们的始祖夏娃?
放债人:首先,那不是我,而是我的远祖。
浮士德:和你一样的毒蛇。
他继续往前走。
放债人(不理睬他的话):其次,它引诱了她,但自己并没有堕落。想一想这里面的区别。
他脚下一滑,摔倒了。
浮士德:你想说,你从来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
放债人(从地上起来):的确如此。我是处男。
他掸掸身上的灰。
浮士德(几近呻吟):你真是个无耻混蛋!一言以蔽之——否定的精神!真想唾你一脸。可是不能。我需要你。
放债人(指出浮士德的问题):花园散步还不够?
浮士德:不够。
放债人(提醒):送钱了吗?
浮士德:也不够。
放债人:那就强奸。非常诱人。
浮士德:闭嘴!
放债人(稍顿):还有一个办法……最可靠。
浮士德:什么办法?
放债人:去了解她内心深处的想法。与她心有灵犀。
浮士德:我看你是在说梦话。就算是你也没法知道她内心深处的想法。
放债人:你去听忏悔。做她的牧师。
浮士德(终于勃然大怒):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我去当神父?这需要多少年?十年,二十年?
放债人(心平气和地):等一下。你多久没去领圣餐了?
浮士德(冷静下来):有一年多了……
放债人:难怪。如果您去了教堂,就会清楚本地的神父什么样……
浮士德:什么样?
放债人:他在听忏悔的时候睡着了。打鼾,挠痒……总之,他活不长了。首先是年纪大。其次饮食无度……
浮士德:他也是你的客户?
放债人有些意味不明地吹了声口哨,不知道是表示肯定,还是表示嘲笑……
夜晚降临到这座城市。
浮士德的实验室
浮士德躺在床上,无法入眠,辗转反侧……
他起床,走到摆在窗边的望远镜旁,往镜头里看。
从目镜里可以看到彗星。它的颜色变了,变成了血红色。
接着浮士德将镜筒对准月亮,调整镜片对焦。
他似乎看见一个身穿宇航服的陌生人坐在月球环形山的边缘,礼貌地挥着手……
瓦格纳的实验室
瓦格纳沉浸在热火朝天的工作中。他正在做炼金术实验:用灌肠器往一个装有绿色溶液的试管里注入一种混浊的液体。试管爆炸。
放债人的店铺
放债人也没有睡,虽然床铺已经铺好。
他在做一个复杂的体操动作:脚朝天,头顶地,穿着带窟窿的袜子的双脚几乎顶到了天花板。
城市教堂
拉丁语的祷告声传来。镀金的圣像看起来像木乃伊。看不见的鸽子在圆顶上空咕咕地叫着,它们的叫声与祷告唱诵融在一起。
空气中飘浮着神香的轻烟。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闭着眼睛,好像英勇就义一般走进只能容下一人的逼仄的忏悔室。张开手掌在胸前画十字。
与此同时,神父正准备从另一边进入忏悔室听姑娘的忏悔,但是放债人突然拦住了他。
放债人(抓着他的胳膊,低声地):在哪里捐款?
神父:多吗?
放债人:不少。
神父:我带您去……
两人一同走向与圣坛毗邻的办公室。
浮士德迅速走进忏悔室。
他坐到隔板边的小凳上,开始听玛格丽特的忏悔……
格雷琴家的花园
晚上。一群蚊子在空中盘旋。
玛格丽特在熟悉的喷泉旁等待浮士德。
林间小径上响起脚步声。姑娘从长凳上跳起来,可是,向她走来的并不是浮士德。
瓦格纳匆匆走在小路上。他无比激动,眼睛瞪圆,充溢着欢喜。
玛格丽特(十分惊讶):是您?
瓦格纳:是我,亲爱的!(开始亲吻她的手)我们干脆明确一下关系!
玛格丽特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但是没打在脸颊上,而是落在鼻子上。
瓦格纳:为什么?!你疯了!
他仰起头,但是没有用——血涌到了下巴上。
玛格丽特(被吓倒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她掏出手帕,帮他擦血。
瓦格纳(用自己的方式解释她的一时冲动):打是亲,骂是爱!啊,我人生之幸!
他激动地亲吻她的脸颊。
作为回应,玛格丽特又给了他一记耳光,打在他的眼睛上。
瓦格纳(被打得眼冒金星,绝望地):您以为他是浮士德?!他不是浮士德,我才是浮士德!
姑娘害怕地后退……
瓦格纳:他偷了我的所有思想。关于宇宙结构,关于宏观宇宙,关于天地间的灵!他是篡取者。而我是瓦格纳……渺小的瓦格纳……不,我是伟大的瓦格纳!我是最最伟大的瓦格纳!我才是浮士德!
玛格丽特(惊恐地):您冷静一点!我相信,相信……
瓦格纳:我这就证明给你看!(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只长羊毛袜,里面包着什么东西)我做到了……我完成了!把天冬草和金鱼草精油与土狼的肝搅拌在一起。于是培育出了他……人造人,超人!
玛格丽特(感到好奇):您的试管里有人造人?
瓦格纳:有可能。现在一切皆有可能!
他缓缓地从羊毛袜里取出一个熏黑的烧瓶。
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
玛格丽特瞪大眼睛……
她大叫着跳到长凳上。
烧瓶里匍匐着一只老鼠。
被她的尖叫一吓,烧瓶从瓦格纳手里坠落,打碎,老鼠跑进了树丛里。
玛格丽特(呻吟着):老鼠……我讨厌老鼠!
瓦格纳(厉声道):瞧你干的好事?无数个日夜的劳动和灵感催发的成果!我要掐死你!
他想掐玛格丽特的脖子,但是够不到,因为姑娘站在长凳上。
浮士德出现在小路上。
瓦格纳惊慌失措地一溜烟跑了。他手脚并用往山丘上爬,哭哭啼啼地,消失不见。
浮士德(担心地):您脸色不好……
玛格丽特:您的瓦格纳刚才在这儿……
浮士德:真的!怎么回事?
玛格丽特(渐渐回过神来,整理裙子的前襟):他很了不起。
浮士德:我自己知道。
玛格丽特:他各方面都很了得。他培育出了人造人。
浮士德:好了。不要再捉弄我了!
玛格丽特:真的。我亲眼看见了。
浮士德(伤心地):这个我一直没有做成功……和他相比我是一个失败者。
玛格丽特:毫无疑问。
不知从上方何处传来一声遥远的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叫声。一些小石块从山坡上滚下来,掉在浮士德的脚下。
玛格丽特:他只是太紧张了……最好您能用自己的关爱给予他温暖。不然他会惹出乱子。
浮士德:好。我会的。(他把她稚嫩的双手捧在自己的手心里,给它们哈气,因为姑娘的手冻得冰凉。他知道了玛格丽特忏悔的秘密)我早就想问您……为什么您几乎不和母亲交谈?
玛格丽特(局促不安):我们交谈!
浮士德:不。你和小猫小狗说得更多。而母亲……怎么回事?为什么?
玛格丽特突然捂住脸,因为脸颊出卖了她的羞窘。
浮士德(回答自己的问题):我跟您说吧……我也不爱我的母亲。
姑娘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浮士德:甚至还不止……她的一切都令人作呕。抹得像木偶人一样的胭脂。额头上的白粉……还有嘴里的臭味。
玛格丽特:别说了……真的!
浮士德越说越激动,他感到自己的一番话句句切中要点。
浮士德:但关键是——对立!她很有钱,而我很穷。我饿着肚子学习,一整天就吃一块面包。而她——宴请、游玩……有一次喝茶,不知怎么被点心噎住,死了。一分钟之内。一下就死了。
玛格丽特迷信地画十字。
浮士德:这还不是重点……重点在另一方面。我陷入了无比的苦闷之中。良心受到折磨……为什么跟她顶嘴?为了什么?因为她口臭?如果现在问我,我是否曾经希望她死?我会回答——是的。没什么可辩解的。至死我都会为此痛苦……
玛格丽特(突然激动地紧握他的手):您是通灵者!生命册已对您开放……
浮士德(飘飘然):不是生命册……只是某人的册子。我也恳请您,去向母亲道歉。为了还没有造下的罪孽……记住——她会早于您离开这个世界。这一点就足以让人不计较其他!
他愉悦地看到,玛格丽特双肩因为激动而颤抖着。
玛格丽特(稍顿之后,近乎耳语地):我们有一个风俗。在亲人之间。手持死者的遗物为他祈祷四十天。
浮士德(压抑不快的情绪):没听说过。
玛格丽特:不,是真的!除了凶手,大家都可以为他祈祷。您会吗?帮我?
浮士德没有说话,姑娘把他的沉默理解为同意。
她从裙子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到浮士德手里。
他手心放着一个装有瓦连金画像的项坠盒。
玛格丽特站起来,飞快地沿着小路走远。
待她消失在视线外,浮士德扬手将项坠盒扔得远远的,扔到了乱石坡上的草丛里。
格雷琴家的厨房
炉火烧得正旺,劈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火星飞溅。
女仆和母亲在和面做葬后酬客的馅饼。两个身强体壮的女人浑身是汗,面色绯红。她们的手像男人一样强健有力。手指上沾满了面粉。
玛格丽特出现在厨房门口。母亲扫了她一眼,继续埋首和面。
于是姑娘跪到她面前,热烈地亲吻她的鞋子。
蔬菜店
蔬菜直接摆放在大街上。母亲格雷琴往篮子里放了几捆罗勒、白菜、胡萝卜、迷迭香……突然,有人拉她的袖子。她回过头,身旁站着瓦连金的朋友,就是在酒馆宴饮的人里最年轻的,还参加了丧宴的那个小伙子。
瓦连金的朋友:我早就想告诉你……不过您听了别害怕!
母亲:什么事?
瓦连金的朋友:我们到旁边说话……(他向旁边走了几步,停在石墙边)当然,也有可能是我弄错了……当时酒馆里只点着一盏油灯……但是身形非常像……
母亲:快说!
瓦连金的朋友:浮士德博士是凶手!
他离开。
母亲手里的篮子掉在地上。
浮士德的实验室
雨点敲打着窗户。
桌上亮着一盏油灯。
浮士德在仔细研究一张羊皮纸,上面画着所罗门的封印——两个等边三角形相叠构成的星形,每个角上都有拉丁字母和数字。
他怒气冲冲地将羊皮纸揉成一团,扔到角落里。
拿起放在桌上的一个人颅骨,开始把钱币从里面抖落出来。钱币、烟草屑、碎纸屑及其他金属屑一起落在桌子上。钱币不多,总共才三个……
突然有人敲响实验室的门。浮士德回过头,玛格丽特站在门口。
浮士德:是您?
她浑身湿透了,脚下的地板上已有一滩黑色的水迹。
浮士德:到火边来,到火边来!
他搀她坐到壁炉边,给她披上一床羊毛被,准确地说是把她像婴儿一样裹了起来。
玛格丽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
玛格丽特:我要问您一件事……一件奇怪的事……
浮士德凝视她,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了。
浮士德:我愿意回答您的任何问题。
玛格丽特:对不起……我不想失去您……
浮士德:想问什么就问吧……不用客气!
玛格丽特(艰难地斟酌词句):这是什么?
浮士德:把火吹旺的风箱。
玛格丽特:这个呢?
浮士德:炼汞的蒸馏炉。
玛格丽特:明白了。
浮士德:您想问的就这些?
玛格丽特(肯定地):对。就这些。谢谢。我已经暖和了。(把被子递给他)母亲对我说……(张皇失措)不,不是那样的!
浮士德:到底什么事?
玛格丽特:再见。
她走向门口。
浮士德:最好能给您喝点儿热葡萄酒……(稍顿一下,忧伤地)不过,反正我也没有葡萄酒。
玛格丽特(几不可闻地):是您杀了我哥哥?
浮士德(克制地):对。是我杀的。
有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可以听到屋角一只蟋蟀在歌唱。
浮士德将目光转向一旁,不愿意目睹姑娘离开。
她踌躇不前。浮士德如此轻描淡写地承认了自己是凶手,这让她一下子愣住了。
浮士德用余光偷偷地看见,严格地说是感觉到她还站在那儿,一直站着……
玛格丽特(突然唱了起来):“……不要停在这根树枝上,假如你不知道上面有什么。凶狠的猎人已为你设下了死亡的陷阱!”
她笑了起来。
门在她身后合上。
她的鞋跟敲打石板地的声音清晰可闻。
浮士德呆呆地注视前方。脑海中一片混乱。
他从屋角拾起画着所罗门星的羊皮纸,用手抚平。
再度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古老的符号。
河岸
雨停了。
放债人拿着钓竿坐在岸边,这条河并不宽阔,但水量充沛,河岸长满低矮的灌木和芦苇。他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木浮子。
他身后传来沙沙声。浮士德来了。
浮士德(激动地):全完了!
放债人(恼怒地):我知道。没有鱼。只有淹死的人!
他把浮子从水里拉起来,开始卷吊线,准备离开。
浮士德:恐怕你本来也不是想钓鱼!
放债人(感到委屈):钓人的是您,不是我。说您自己吧。
浮士德(简短地):我们暴露了。
放债人(饶有兴致地):谁暴露了?
浮士德:那姑娘跟我说,人是我杀的。
放债人:那么是您暴露了,而不是我。怎么……她找过您?
浮士德没有说话。
放债人:您有没有好好利用机会?
浮士德:利用这种机会不是我的作风。
放债人:可惜了。可能没有下一次机会了。您总是否定一切,白白浪费时间。
浮士德:谁说我否定一切了?!(突然抓住放债人的胸襟)是你否定一切,而我一直以来都在说实话!
放债人(惊愕):竟然是这样?行了……够了。掐死我吧!(挣脱他的手)或许是她母亲查出来的。
浮士德:有可能。
放债人:我们应该离开。
浮士德:不带她?
放债人:那还用说……(小声地)您在哪儿听说过凶手把尸体带在身边的?带着姑娘一起走是同样的道理。
浮士德不语。对自己的处境感到惊骇,一屁股坐到岸边,双手抱头。
放债人:对了,对了……要冷静。您还没有被逮捕。这意味着,秘密还只有他们家里人知道。别担心。我们可以封住母亲的嘴。
浮士德:瞧你害我陷入了怎样一个泥潭!
放债人坐到他身旁,搂着他的肩膀。
放债人:这算什么泥潭?等你戴着镣铐坐进监狱,叫苦连天的时候,那才是泥潭。
他感情充沛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浮士德(哀叹):哪怕能共度一个晚上也好啊……别无所求!
放债人:啊哟,说到哪里去了!一晚……她可是跟她母亲睡一间屋!
浮士德(突然捏住他的手腕):想想办法!
放债人:您去邀请她。
浮士德:在我承认是凶手后!她会往我脸上吐口水。
放债人:那还谈什么一晚?!
浮士德(痛苦地):你还自称是魔鬼?你的聪明才智去哪里了?你旺盛的想象力去哪里了?
放债人(感到委屈):好像您知道魔鬼是什么样的似的…
浮士德:我知道。魔鬼的意思就是没有良心,没有品德,没有上帝的审判……这就是魔鬼!
放债人(被他说得无言以对):那姑娘不会告发您,这是肯定的……至于老太太……有一种药可以让她闭上嘴巴。
浮士德(推测):板斧?
放债人:睡眠草。她马上就会入睡。
他站起来。
浮士德(仰首):那玛格丽特呢?
放债人不语。
格雷琴家的花园
花园里有一个很深的池塘。水底长着绿色的水草,就像水底食人怪兽的爪子。
玛格丽特站在池塘边,脸上因为流泪过多而红肿。裙角在水里浸湿了。看上去她似乎打算就此了断生命。
突然,她感到背后有人来了。
她没有看见,这是放债人拉着畏怯不前的浮士德。放债人把浮士德推到姑娘身旁。
她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看见一只男人的手搭住她的肩膀……但——这不是浮士德。是放债人。
放债人:不要为任何事激动……一切都是虚空……唯有生命……唯有生命是美好的!
他强迫浮士德抱住玛格丽特,自己扶着她的肩膀,把她推到浮士德跟前。
姑娘抗拒。三具躯体有一瞬间纠缠在一起,晃动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有十二只脚的怪兽,笨拙、扭曲、庞大……
城市街道
放债人走在石板路上,鞋跟敲打着路面,笑着。他觉得一切都很有趣:稍稍打开一点儿的窗户——主妇们从里面探出头看他;两旁房屋中间的一线蓝天;尤其是玻璃橱窗里自己的影子。他看上去像一个顶在两根短柱上的破布做的球。
突然,背后传来脚步声。他回过头。
浮士德的父亲像一股龙卷风,直直地向他冲过来。老头儿眼中充满怒火,手里拿着一根粗木棍。
放债人加快了脚步。接着想跑,但是脚绊到一块石头上,崴了一下。放债人摔倒在地。
浮士德的父亲开始用棍子痛打他。
棍子落在他的头上、身上、脚上。
老头把棍子扔到石板地上,用帕子擦擦手。想了想,把帕子也扔到地上,离开。
格雷琴家的卧室
窗子上映出了鱼肚白。浮士德睁开眼睛,从枕头上抬起头。玛格丽特依偎着他的肩膀,睡得很香。
母亲躺在稍远处的床上,她死了。右手从床褥上无力地耷拉下来,几乎触到了地板。
浮士德看看窗外。他看见了放债人的脸,后者正从街道上往卧室里瞧。两道深深的皱纹从鼻子延伸到嘴边,使得这位浮士德的伙伴看起来像只猴子。右眼下方有好大一块淤痕。
而在他身后露出了一些像野兽一样的嘴脸。抑或只是浮士德的幻觉?熊脸、猪脸、狼脸……这些活物是什么?半兽人,矮人,梦魔人?没有人知道。但是他们都饥渴般地顶在玻璃上,竭力想看清卧室里发生的事。
浮士德小心翼翼,以免吵醒姑娘,他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轻手轻脚地从床上起来。
他从地上捡起一个小瓶子,里面的东西已经被母亲喝掉。他把瓶子攥在手心,放进口袋。
山区
他们骑着马在悬岩峭壁间沿小径上山。
黑夜。浮士德颠簸着。
浮士德(竭力忍住不打寒战):我觉得有追兵……你听见了吗?
放债人没有回答,让人以为他在鞍子上睡着了。
这片地区荒无人烟,只有风在高空呼啸,而狼则在远处嗥叫呼应着风声。
突然,浮士德看见前方有一个身影。马猛然停下脚步,一些火山岩碎块从马蹄下往下飞落。
黑暗中的身影无疑是个女人。她正在忙着做什么事:不知是从地上捡什么东西,还是与此相反,在把什么东西撒到地上。
浮士德(惊恐地):这里不是只有我们吗……
放债人(从瞌睡状态清醒过来,打了个哈欠):别担心!这是美狄亚。(把手做成喇叭状,大声喊)美狄亚!美狄亚!
女人像幽灵一样消失在山岩的裂口中。
浮士德(牙齿打战):她在这里做什么?
放债人:抛撒她兄弟阿普叙托斯的肉……
浮士德:为什么?
放债人:我也是这么说——为什么?她杀了他,把他剁成碎块……可是为什么要把肉抛撒掉?(想了想)最大可能是——喂狗。这个女人很有同情心。
浮士德:你在开玩笑吗?
放债人:绝对不是。我没有什么幽默感。
浮士德(惊慌地):你把我带到哪里了?我们这是在哪儿?
放债人:不是我……是您自己把自己带来的!
浮士德感到一阵寒气袭来,他继续打马前行。
又走到一个岩石陡峭的隘口……接着是另一个……
前面出现了一群羊,仿佛一群幽灵。其中几只慌慌张张地给马让路。另一些比较镇定,继续啃吃稀疏的植被。
一个半裸着身子、血迹斑斑的人像胎儿一样蜷缩着躺在羊群中间。他的下巴顶着自己的膝盖,两只手捂着耳朵。
放债人(回答浮士德无声的疑问):是该隐。
在月光下可以清楚看见躺在地上的人的颌骨在一动一动地……
浮士德(低声地):他在自己身上做什么?
放债人(叹口气):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自从杀了自己的兄弟,他开始吃自己。
浮士德:你的话应该怎么理解?
放债人:直意理解。他已经吃掉了自己的左膝盖。现在轮到右脚……
浮士德用靴刺踢马快跑。
突然一只大鸟从马蹄下一飞冲天。在一块悬垂的大石旁可以看见一具像大理石一般光洁的赤裸的躯体。然而他的肝却被鸟啄食掉一半——却仍然鲜血淋漓地跳动着。
放债人不知为何笑了起来,鼓掌。
浮士德没有问他被锁在这里的人是谁。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他打马继续前行,走向历史和断岩绝壁的死亡风景的深处。为什么?有什么目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看见自己的左手边有一块谷地,里面熊熊的篝火烧得正旺。几个很小的烤焦的胴体固定在烤炉上,有点像兔子。
放债人(低声地):克洛诺斯先生……他用镰刀阉割了自己的父亲,和姐姐结婚并且把自己的孩子都吞进了肚子里……为什么?
浮士德(因为恐惧只能跟着重复):……为什么?
他们进入一片广阔的洒满月光的山谷。无数尸体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马蹄开始磕磕绊绊。
浮士德想问这些尸体是什么人,但是问题没有说出来,脱口而出的只有嘶嘶声。
放债人:这些是希腊人……也有可能是特洛伊人。黑暗中分辨不清。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因为一个不值一提的轻浮女人。她是整件事的起因。
浮士德(稍顿之后,嘶哑地):让我看看她!
放债人(探究地):你真想看到海伦?
浮士德:是的。
浮士德:小心,别被她的美貌惊呆了……抬头……高一点,再高一点!
浮士德向上举头。天空中星光璀璨。
放债人:那边的星座,看见了吗?(用手指着远处排列的星星)那就是海伦。她变成了星星。神的恩赐,不死之身……
浮士德默然不语。
放债人:……为什么她能被赐予这样的光辉?因为这些尸体吗?(指指脚下纵横交错的尸体。继续前行。战场消逝在身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大岩洞。他驭马靠近洞口,它就像传说中的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现在——你的老熟人……
他跳下马,踮着脚走近洞口。浮士德没有下马,留心注视他的举动。
放债人将一根手指竖在嘴前,示意噤声。
浮士德注意到一个身影坐在石头上。
身影朝他抬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浮士德认出了瓦连金。
瓦连金没有认出他,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才从石头上站起来,走到离他非常近的地方,伸手摸摸马镫。
瓦连金(真诚地):谢谢!
他俯身,灰白的嘴唇亲吻浮士德的手。
马打了个哆嗦,受惊,向后倒……
海岸
浪花拍打着荒凉的海岸。早晨。
冰冷的大海清澈而淡泊,像一面巨大的镜子。
浮士德翻身下马,准确地说是跌到冰冷的沙滩上。
他虚弱无力。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挣扎,像一只巨型甲虫,试图钻进沙子里,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
放债人从高处观察他颓丧而疯狂的举动,耐心地等待他的歇斯底里渐渐平息,消失殆尽。
浮士德终于在沙滩上凝滞不动,一半身子埋进了沙子里。
放债人下马,含一口海水在嘴里,吐向浮士德,让他清醒过来。
浮士德(稍顿):他为什么谢谢我?
放债人:为了死亡。因为活着对他来说更糟糕。
浮士德:我不明白。
放债人:他依附于母亲,反复无常的妹妹,朋友熟人……他本是个骄傲的人,这一切让他深感屈辱。(向浮士德伸出手)起来吧。看看您像什么样子!
浮士德抓着他,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盖。
浮士德:那姑娘会怎么样?
放债人(含糊地):可能不会怎么样。也可能会蹲监狱,如果老太太不醒过来的话。
浮士德:但是我们会救玛格丽特,对吗?
放债人:当然不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沙漏,看着细沙从一头漏到另一头)啊哟哟!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我们得赶快。
浮士德突然控制住自己,冷静下来。他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沙子。
放债人:走吧。
浮士德:去哪儿?
放债人:跟着我。
浮士德:时间还早。
放债人(痛心地):这怎么叫“还早”?您到底在等什么?我已经把一切都给您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跟您指明了。将来的事我不知道。而现在和过去在您脚下。
浮士德(想了想):不,我不满意。
放债人(大吃一惊,以为听错了):您说什么?
浮士德(喃喃):这些对我来说不够!
他走向海岛的深处。放债人沮丧地两手一摊,急忙跟在他后面,踉踉跄跄,拖着脚……
间歇泉
滚烫的泉水从地底深处喷出,炽热的水珠四溅。浮士德看得出神。他瞪大眼睛,眼中满是由衷的惊异。方才的悲伤不知去了哪里,无影无踪,烟消云散。
放债人从身后走近,嘴里喃喃自语。
浮士德(带着孩子气的惊异):太奇妙了!这是怎么形成的?
放债人(没好气地):我怎么知道?这要问上帝。
浮士德:上帝不知道。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放债人愤怒地哼了一声,因为这亵渎神灵的话让他感觉受辱。
泉水喧闹着,洒在石头上。
浮士德伸手触碰,立刻缩了回来。
浮士德:原因就在于温差。热能让水腾空而出,然后地下泉源冷却。我可以模拟并制造这个过程。
他细看泉眼四周,把手伸到石头之间的孔隙里,似乎想摸到看不见的发动机。
放债人:嘿!不行……不能往里面伸!真是顽固!
他试图把浮士德强行拉开,但后者坚决不从,突然恶狠狠地咬住放债人的手。
放债人又惊又怕地蹦开。把手腕抬到眼前一看,流血了。
放债人:朋友之间这样子很不友好……您怎么回事?!您怎么能这样?!
浮士德好像没听见似的,用袖子擦擦嘴巴上的血,嘴角翘起一抹微笑。
放债人自怜自艾地抽噎着。用帕子把手包扎起来。
浮士德(突然变得冷酷无情):哭吧,哭吧!你这样的人能在世上流多少眼泪?罪恶之源也应该受点罪。
放债人(诚恳地):我的血不容易凝结。再说了,您对我的痛苦一无所知。
浮士德(嘲弄地):你的痛苦有什么特别之处?
放债人:永恒的孤独……冰冷的宇宙空间……没有任何救赎的希望……
他的眼睛有一瞬变得呆滞无神,仿佛眼前有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看见的无底深渊。
放债人:记得客西马尼园(注5)吗?对苦杯的哭泣……记得吗?
浮士德(厌恶地):那又怎样?
放债人:不只耶稣……我也在和他一起哭泣。
浮士德:我现在没有心。所以没有地方容纳别人的痛……
放债人:可我……
浮士德(打断他):闭嘴!马上!(痛恨地顿足。然后,为了转换话题)那个呢?那是什么?
他指着高空中的一道微光。
放债人(吸鼻子):那是虹。
浮士德:为什么出现虹?
放债人:不知道。
浮士德:光的色散。我也可以把它模拟重现。
放债人:为什么?
浮士德想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
浮士德:这就是你的过去和现在?你指引给我的东西?某个把自己的孩子肢解的疯子?头顶上某个被你称为美丽的海伦的星座?你根本就没有用。事实上你什么也不是。
他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
放债人:喂……不能这样……您去哪儿?
浮士德:我想一个人待着。
放债人:我们还没有谈好。
浮士德:反正我们无论如何也谈不拢。再见!
放债人:等一等!
他试图抓住伙伴的手。
浮士德(恶狠狠地):我各方面都会胜过你。我再也不需要你毫无用处、陈旧过时的帮助。
他朝着大海的方向走。
放债人追上来,吊在他手上。浮士德拖着他走了一会儿。放债人双腿屈起,身体在地上、尖利的石头上拖行。他开始像狗一样哀号。
他抱住浮士德的腿,舔他的衣服,接着舔他的鞋子。
于是浮士德开始踢他——脚落在他的肚子上、背上、头上。
放债人凄厉地号叫。
浮士德用石头砸他。
脚下的身体渐渐软瘫在地,不再动弹。
浮士德离开。
(全剧终)
注释:
注1:利用炼金术造出来的人。传说炼金师可以用一些特殊的方法制造出小矮人。炼金师认为人的肉体和金属是由同一种材料做成的,炼金师可以像炼金一样炼出高贵的灵魂。——译者
注2:标志存在的结构与实体的单元的哲学术语。各派哲学家对它有不同的解释。如布鲁诺认为单子是构成一切事物的最小单位,它是物质与精神的统一体,具有内在的创造力。莱布尼茨认为单子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基础,它是一种没有部分、不占空间的东西,是一种精神性的实体;单子有高低的不同,最高级的单子就是上帝。——译者
注3:贤者之石是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物质,被认为能拿来将一般非贵重金属变成黄金,或制造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万能药。亦称哲学家之石,天上的石头,红药液,第五元素等等。——译者
注4:土地神拉尔,在古罗马神话里它是长辈死后的灵魂,这种先灵是保佑自己后代的家神。——译者
注5:客西马尼园是耶路撒冷的一个果园,根据《圣经》记载,耶稣在上十字架的前夜和他的门徒在最后的晚餐之后前往此处祷告,并接受主赐的苦杯。——译者
PS:本文译自俄罗斯《电影艺术》2011年第10期。——编者
又名:浮士德:魔鬼的诱惑(台) / Faust
上映日期:2011-09-08(威尼斯电影节) / 2011-12-08(希腊)片长:134分钟
主演:斯蒂凡·温博尔 / Wolfgang Bauer / Anita Groissmayer / Johannes Zeiler / 汉娜·许古拉 / 马克西姆·梅米特 / 小安托万·莫诺特 /
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 编剧: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Aleksandr Sokur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