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11-26

Andrew Ryan • 中国合伙人:从知识精英到土大款

作家莫言曾经谈到三岛由纪夫的作品，他说到：“三岛是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凡人，但最后那一刀使他成了神。这样的灵魂是不能安息的。”我以为他道出了所有文学作品创作的本质，那就是情节只是途中预设的景致，而作者最终所要阐述的价值判断才是登上巅峰的风景。价值判断的高下引领着整部作品的艺术水平。
电影也是如此。《教父》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电影叙事的完美，更在于影片传递了复杂深沉的价值判断。而这种判断不是以好坏美丑来简单定义的，它从人类社会生活更广阔的视野上得出了带有悲剧色彩的结论。好的艺术作品给观众的永远是一片森林，而不是一棵树。
当今的国产电影大多在情节题材上取巧，以爱情和笑声博取市场的青睐，很少有商业电影能在价值观的层面上进行深入的探讨。陈可辛指导的两部影片《投名状》（导演）和《十月围城》（监制）都是在讲述处于历史变革中人与人之间价值观的冲突。以投名状为例，兄弟三人有人为兄弟情义，有人为父老乡亲，有人为天下社稷，最终不同的价值观引发了兄弟间的自相残杀。
《中国合伙人》延续了陈可辛导演一贯的对人生历史的关注，将时间聚焦在改革开放后，讲述知识精英是如何将智力资源转化成巨大财富的故事。影片的前一半时间的水准是令人惊艳的。影片重现了当年知识青年处于巨大的社会转型期的种种思考和探索。
《合伙人》中三个主要人物体现的是三种不同价值观下的人生道路，通过他们并不相同的命运展现出导演自身人生价值判断和思考，可以说有些思考是发人深省的，有些却是不尽如人意的。影片故事水准呈现出一种比较明显的分裂状态，我们从这三个人物出发来仔细分析这部影片的得与失。
孟晓俊是这部影塑造得最成功的角色，影片不仅准确抓住了他个人命运的起落，并且给出了高明的结论。孟晓俊出身书香门第，正如他所说：“出国留学是家族使命。”他就是第一批怀揣“美国梦”的青年，认准了只有出了国，才能真正改变自己的命运。虽然在当时的校园气氛并不十分接纳这种思潮，但孟晓俊笃定了去美国深造，发誓永远不再回来。可以说，孟晓俊是那一代唯美国论者的代表。影片从气质上抓住了那一批学子豪情万丈，和对一个陌生世界巨大的热情。特别是他和女友在机场和成东青王阳告别的那场戏，导演将一个即将踏入西方世界学子的骄傲，和他与这个落后贫穷社会告别的不舍之情表现得淋漓尽致。当他踏入美国之后，梦想离他似乎就在脚下，而事实上，却越来越远。仅有一腔美国梦是远远不够的。在美国，孟晓俊自始至终都没有融入到那个社会中去。不仅如此，在那里的生活更让他品尝到一个社会边缘人的屈辱。尽管他奋斗的精神得到了肯定，但几句夸奖是无法解决宅米油盐的。住在破旧的房子里，看着自己的女友为了生计去做零工，自己再也不能保持虚假的乐观。这时，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祖国——那个他曾经不顾一切地想离开的地方。在那里，他是天之骄子，他是知识精英，他是一个被认可的人。
当他回来的时候，祖国的变化又让他迷茫了。原来大学时候跟在自己后面的小喽啰，已经发家致富，买车买地，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当成东青和王阳还像过去那样礼遇大哥孟晓俊的时候，观众都感受到了孟内心深处的那份失落。影片中那场几百人的大课，孟晓俊却张不开嘴的情节是他回国后尴尬处境的一个缩影，曾经十八般武艺已经过时了，现在他需要重新开始。之后，孟晓俊迅速察觉到自己的弱点，踏踏实实地跟在曾经的小弟成东青后面做军师，找到了自己的舞台。
通过孟晓俊，陈可辛表达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一厢情愿地追逐美国梦是否真的就能改变命运？尽管在出国前，美国在他心中是创造奇迹和梦想的天堂，但那里真的适合“你”吗？很多人抱着宏大的抱负离开中国，发誓要改变世界。但那里毕竟不是自己的根，在国内积累的一切都要重新开始，这样是否值得？究竟是在一个发达国家做一个边缘者，还是在自己的国家做一个有价值的人？这些问题都在孟晓俊身上得到了答案，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孟晓俊的遭遇和选择就是那一批人的缩影。如今的海归成功者，他们在美国真的就像自己说得那样成功吗？是不是我们可以说对于大多数人来讲，自己的国家才是适合自己创造梦想和奇迹的天堂。在孟晓俊身上，导演表达了对那一批人命运的反思和总结，这是深刻而极富于现实意义的。
演员佟大为在谈到王阳这个角色的时候曾经说，他就是成东青和孟晓俊两个人的润滑剂，这个说法是中肯的。和另外两个视梦想为生命的人来说，王阳代表更多的普通人，更世俗的价值观。在大学时，他和所有人一样充满激情地学习和恋爱。毕业后，是他首先意识到赚钱的意义。而创业成功后，却不再执迷于权钱的游戏，王阳娶了一个本分的女孩建立了自己的家庭。对他来讲，生活的奥妙不在于一飞冲天，不在于创造巅峰，而在于人能够在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快乐地活着，何谓快乐？有贤惠的妻子，有亲密的朋友，有稳定的事业足矣。所以每当孟晓俊和成东青出现分歧的时候，王阳总能从更富于人情的角度让两个人冷静下来。这让他成为故事中最符合普通人生活价值观的角色。
导演在描述这个人物的过程中，也给予他肯定的态度。正是因为王阳的存在，才能不断提醒孟晓俊和成东青一个普通人的情感是什么？一个普通人的价值判断又是什么？这一点非常突出地体现在了他婚礼的那场戏中。虽然另外两人已经各领风骚，但在很多方面他俩都像孩子一样不成熟。王阳实际上是想通过自己婚礼给他俩上一堂人生是什么样的课。他选择了一个不漂亮却贤惠的女孩作为自己的妻子；他直率地表达了创业曾经伤害三个人的友谊，如果再来一次绝不和他俩创业。而在婚礼后，王阳也少有的指出了成东青和孟晓俊的狂妄与虚伪。最终将成东青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和孟晓俊自始至终的优越感揭露得体无完肤。这个人物的塑造，我以为也是成功的。
成东青的人格成长是最复杂的一个，而这种复杂性也给导演如何来评价这个人物制造了不小的麻烦。从美学的角度上看，他是一希腊式悲剧人物。从小受到排挤和歧视，在留美拒签和失恋的挫折后，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创业中，当他获得巨大的成功时，自己曾经的好友与自己分道扬镳，初恋女友已为人母，而他本人却还孑身一人，他在一个自己创造的帝国中孤独地活着。
这种故事模型，我们曾经在《教父2》中看到过。当迈克的事业受到挫折，他不顾一切地扫清敌人，甚至自己的亲兄弟都毫不留情地杀掉，最终他又取得了成功，但曾经热闹的庄园内，只留下他孤独的一个人。
《教父》的成功不仅在于展现了一个人的奋斗，更重要的是它所给予人物的人文关怀。故事不再聚焦于成功本身的意义，而是关注为成功而丢掉的人生，这是这部影片能够傲立于世界电影的根本所在，也是艺术在人类社会中最重要的意义，那就是真实地呈现这个世界，并对这个世界的功利主义物质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
从这个角度上去思考迈克和成东青，他们都是可悲的。科波拉抓住了这个特质，用一切手段去表现它。而陈可辛则在电影最后一刻和这个社会的现实做了妥协，他以成东青是青年的榜样为结论，告诉观众“人就该这么活”。这种论调使得影片前半部分通过孟晓俊和王阳积淀起来的思想高度轰然崩塌，从一部可能成为一部既反思历史又批判当下的巨制，成为一部对成功者肉麻追捧的偶像剧。
在成东青的故事中，苏梅是一把钥匙。她见证了成东青从一个贫苦的大学生成长为教育产业的巨头。苏梅对成东青的态度，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导演对人物的臧否。苏梅是一个好胜又富于个性的女子，在她眼里，成东青这个从乡下来的青年尽管勤奋用功，但他们却是不同世界的人。苏梅出身优渥，爱好文艺，孤芳自赏又敢作敢为。成东青不是不优秀，而是他无法理解一个富家小姐浪漫的精神世界。对成东青来讲，这个世界其实要简单得多。有成绩，有哥们儿，有钱，有地位，人还需要什么别的吗？当然需要。有些东西是永远无法改变的，我假设现实中有这么一个苏梅的话，她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即使成东青日后变得富可敌国，也永远无法企及苏梅心中那个孤独的高峰。如果这是一个美丽又诚恳的故事的话，成东青从一开始就败给了苏梅，而且败了一辈子。
回到影片中，当成功后的成东青偶遇已经生了孩子的苏梅，导演想说的东西非常模糊。这段情节抓住了屌丝逆袭的成东青看见苏梅时暗自得意的畅快感受，心中冒出的那句可悲的话；”我为你今天的成就感到骄傲。”而苏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是害怕？还是懊悔？我以为这场戏的气场是令人失望的。成东青像胜利者一样西装革履地看着曾经抛弃自己的苏梅，而苏梅只顾着逗孩子。导演在这里让女人显得愚蠢而没有远见，而成东青却像胜利者一样显得戾气十足，令人厌恶，但现实远比这些复杂得多，导演在这里将影片拍得像一个幼稚男生被女生抛弃后做的一场关于复仇的梦，显得小气而虚假。
最后故事来到一个重要的命题：成功究竟是什么？影片告诉我们成东青没有了性生活，他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投入了工作。这就是所谓的成功吗？成功就是有钱吗？我承认现实中对于几乎所有社会成员来讲，有钱意味着成功。但艺术永远要给我们的人生提供一个更高的风景，而不是让我们又回到现实的迂腐和顽固中去。导演在影片最后给出的答案是：是的，我们就是要奋斗，奋斗成功了，有钱有地位，还有名，你去看看那些成功者吧，他们都是这样的。这样的结尾和影片所描写人物一样，他们都是可悲的。
一个精神文明不发达的社会，才会以如此简单的标准去定义什么是成功。如果我们把只有登上福布斯富豪榜的人才称作是成功者的话，那么这样的社会是没有前途的。艺术家存在的意义就是去批判现实中这些急功近利的现象，而不是去巴结。对，我觉得影片的结尾谄媚得让人不舒服，导演是以一种低三下四的语气去歌颂当代那些“伟大“的企业家。当一张张富豪们的照片被投射出来的时候，影片的格调沦落成了PPT文件，这是艺术家对社会的妥协，更是对一部作品的自残。
前面谈到了创作者需要思考作品传递怎样的价值观的问题，如果这些没有在影片摄制之前考虑好，故事本身就变得虚弱和单薄。可以看出，导演陈可辛是深入思考了这些问题的，但最终价值的转向让影片蒙上了诡异的色彩，究竟是导演自我否定，还是外力干扰，我们无从得知，但我们却可以从这种转变中看到社会中各种力量的角逐，最终还是资本取得了胜利，而人文精神的复苏被无情地打压了下去。
我不否认，从电影的角度看，这是一部在故事节奏，气质，和角度上准确新颖的片子，几个演员的表演也表现了人物在时代转变时期复杂的内心世界。但它在立意上依旧是一个怪胎，《中国合伙人》本身就折射了这个曲折前进社会的真实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