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在这些摄人心魄的声音消逝之前，我们的青春早散场|八部半

2020-06-25 18:11

今晨六点多，醒了一次，下意识抓起手机刷了一下朋友圈，发现一条消息：著名配音演员刘广宁今天凌晨一点多在上海去世，享年81岁。再也睡不着。翻朋友圈，看到电台主持人李欣的一条：前两天开会，有同事提到《苔丝》，年轻的孩子多不知道，对我来说，苔丝就是刘广宁老师。娄一晨在后边说：年轻的孩子问，为什么要知道？

是啊，是啊。在这些摄人心魄的声音消逝之前，我们的青春早散场了。

想起和未曾谋面的广宁先生公子潘争一直没实现的碰面（一名共同的警察朋友牵线，因疫情潘争无法回国），想起多年前和广宁先生的第一面也是最后一面，似乎是在上海电影节一次活动上。

她带着上海老派知识女性的清癯和沉静，令人不敢轻易踏过边界唐突——很难想象，曾经伴随了我们上下两代人的甜美的银幕女声来自这里——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和她面对面的一刹那，现实的语境与银幕背后深邃奥妙的声响斑驳着袭来。听众被撕裂。痛并快乐。

而从永嘉路383号那个院子里传出来的传奇与纠葛也一直在撕裂。非虚构比虚构的或堂皇或贵气或低吟或遥不可及的声音在人间、在银幕之外的喧哗与骚动，更令人几欲拍案而起，而又按兵不动。

太多的故事，在民间的酝酿与加工的过程中沉淀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屋子里进来一头硕大无朋的黑象，而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摸到的那部分。

我那部分和三个人有关。

其中最悲情的是盖文源。

2013年，我是从演员孙海英的微博上才得知盖文源刚刚去世。那一刻，距离我最开始报道他的遭遇已经过去了接近 10年。 1951年出生的盖， 1980年代早期凭借优异的声线条件考入上海电影译制片厂。彼时的上译厂，可谓全国文青心目中不二之神秘园。

1980年代中期，盖文源陆续配了《斯巴达克斯》、《汤姆叔叔的小屋》、《王中王》等一批有影响的影片。盖为人质朴可爱，但失之散漫、自控力差。 1995年，因一张有瑕疵的病假条被厂领导抓牢扳头，盖被迫辞职。据说，盖的婚姻当时也出现了问题，他的岳母曾专门去译制厂请求领导不要除名盖，否则婚姻可能保不住。但是，“压力”之下的厂领导，还是迫使盖自己提出走人。

“压力”来自何方，多年来民间一直众说纷纭。是否就是那位据称有渠道上达天听的著名艺术家，不晓得。那之后好多年，某艺术家及其黄金搭档神州一路畅行，众所周知。我没有皮里阳秋臧否这位老艺术家的意思，事实上我很喜欢他的声音，也素无恩怨。我一位很熟的朋友和我说起过他，表示：某某叔叔，是个好人。

“汤姆叔叔”当然也不是坏人，只是混得太惨。 1995年离开译制厂之后，离婚，之后中风， 2004年我采访他的时候，已经在松江一家福利院住了几年，并且因为欠费受到福利院驱赶——只是口头，并未有实质性举措。

盖当年语言中枢已经破坏，无法向我口述所谓江湖恩怨，只是带我一瘸一拐在福利院旁边的小巷穿行。途径他平日买烟买酒赊账的几家小店，我替他一一清账。上海发源地的松江那时还保持着乡间的淳朴，店主收下我的钱，倒表现出些许的羞怯。

因为糖尿病并发症，他的脚部已经溃烂。我的所为有限，好在当时所在的周报还有点影响力，见报后，读者向他捐了一点钱，一家部队医院很热情，把盖接去给看了病。某日，我在报社接到市民政局某人士的电话，和我商量应该如何安置盖。我说，现在松江那家福利院条件一般，如果组织出面调到条件稍好的那是最好，当然，福利院的欠账最好组织能够一并解决。

电话那边的人态度极好，一个劲说可以可以。不久之后，盖果然被转移到徐汇区一家福利院。我后来去看过盖一次，他精神不错，和我握别时手劲很足。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2013年春节过后，我刚开始做微信公众号，写了一篇怀念邱岳峰的文章。邱先生之子邱必昌在后台给我留言，于是加了微信。老邱说，他当年和盖是好友，经常一起喝酒，变故之后失联多年。我努力回忆起盖文源所在的福利院的名字，给到老邱，果然见到。

那次见面之后一个月，盖就去世了，得年仅62岁。老邱向我回忆那最后一面的情形：盖卧床，翻身已经很艰难。邱问他，老酒还喫伐？盖拼命摇头。老邱不响，出去到小卖部买了一堆罐装饮料回来，存心夹了一听青岛啤酒。东西递到盖面前，老邱讲：随便挑。盖迟疑了一下，抄起那听青岛啤酒。

在汾阳路宝莱纳迷离的灯光里，老邱对我叹气，讲：也还好，活到最后还是喫到了老酒。

盖最悲情，而我这部分里，最一言难尽的是另外一名老艺术家、盖的同事、前辈。这位老先生声线华丽，多年来深受大家喜爱。在报道盖之前，我待过另一家周刊，离开之前写的最后一篇报道就是采访他。现在搜一下网上，伊侧身坐在一把藤椅上的照片会跳出来，就是那次采访拍的。摄影者姜晓明，现在是京城很有名的摄影记者。

老先生面对采访话筒，哀伤并举，当时好像还不流行说“负能量”一次，现在回想，就是那么回事。他倒是详说了恩怨，因为是孤证，我的文章不是口述实录情感史，所以很多无法写进文章。

比老先生还一言难尽的是报社的编辑，在我最后一篇演出的文章标题中，把“孤独”印成了“狐独”，让我隐痛至今。

出于文青的惯性，之后我还和爱人一起上门探望过老先生，给他和他热情的爱人一人送了一条羊绒围巾，圣雪绒，正红色。

多年之后，我在一家视频媒体供职，想起老先生，于是谋划给他拍一条人文短纪录片。托人去问，那时他的女儿已经国外读书回来，据说开始全面打理父亲的经纪事务。那边传过话来，拍摄ok，得出若干费用。

我拿不出预算，只能罢了。

我这部分，第三个人是狄菲菲，我现在一口一个姐地叫她。

30年前的夏日，差不多也是现在的时候，我和一个女生骑车穿过市区，从虹口一直到永嘉路。在门房间，我摸出盖了中文系大印的介绍信（此处应 cue娄一晨：现在的年轻人知道什么是介绍信么？）。

我被著名的孙渝峰先生带到二楼。在那间配了高级落地音响的集体宿舍单间，在童安格《其实你不懂我的心》影影绰绰的背景音里，非常漂亮的狄菲菲在我面前坐下。

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人物专访。

我还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些什么。不知道十四年后我会遇见盖文源，不知道二十三年后，我会在一个叫微博的媒体上看到一个人的死讯，也不知道，我面前这位叫狄菲菲，刚刚入职译制片厂的女生会在多年后为盖四处奔走，直至在著名的福寿园，为“斯巴达克斯”找到一个宁静栖息的地方。

菲菲姐给我传过盖文源墓地的照片。只记得绿树掩映中，有一块竖立的鹅蛋状的大石头，是墓碑么？上边写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我搜索聊天记录，居然被我翻到，只是照片已经无法打开。犹如和那些摄人心魄的声音并行的青春，烟消云散。

原贴地址：https://www.sohu.com/a/404118747_154972 作者： 费里尼码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