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写《神奇女侠》影评，其实是挺纠结的。

因为“神奇女侠”这个片名毫无想象力，乍看还以为是一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港产影视作品，它不由得令人联想到赵雅芝演过的木兰花，或是张敏扮演的黄莺。无疑她们都是很好的女演员，但那两部作品的情节之荒诞离奇和视觉效果之粗糙拙劣，也不免让我先入为主地对这部电影倒了胃口。

“神奇女侠”翻译自英文“Wonder Woman”，是DCEU（DC电影拓展宇宙）芸芸角色中的一员，而她真正的名字是戴安娜。尽管我对美国的超级英雄系列漫画向来没有什么情结，但本片还不算低的评分，还是让我走进了电影院。

这并非神奇女侠在银幕的首次登场，在去年上映的《蝙蝠侠大战超人：正义黎明》中，当超人和蝙蝠侠并肩与大反派激战正酣，神奇女侠从斜刺里杀出来，上演一幕惊天地泣鬼神的“三英战吕布”，而后又留下一个神秘的背影翩然离去，真乃深藏功与名。

但凡超级英雄系列电影，每一部之间的情节大都相互关联，人物关系也往往犬牙交错，而发掘彩蛋更是观影的一大乐趣，譬如墙上的一幅画是曾经在某部前作中出现过的场景，或是建筑物里的小摆设又是为了致敬某个在同系列作品中出现过的人物等等。

因此，我一度有些担心，我没看过那部由于过度深沉而招致诸多吐槽的《蝙蝠侠大战超人》，更没有接触过原著漫画，那么会不会因为支离破碎的剧情而感到意兴阑珊呢？

《蝙蝠侠大战超人》

这样的感觉就像我之前读钱钟书的《谈艺录》，这位满腹经纶的大师在书中谈笑风生，若是学识与他旗鼓相当，通晓他所引用的典故，自是会心一笑。然而当中的十之八九，我都完全想不起出自谁的手笔，硬着头皮读下去，便如坠入五里雾中，心里连连直呼：这到底说的又是哪一个梗啊？

所幸《神奇女侠》的故事相对独立且完整，它纯粹是一部人物传记，讲述了这位女英雄的身世。戴安娜是来自亚马逊部落的公主，从小接受严格的格斗训练，因偶然救下一位美军飞行员史蒂夫·特雷弗，而卷入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中。为了平息战争，她离开世外桃源一般的天堂岛，与史蒂夫一同奔赴前线，与负隅顽抗的德军以及幕后黑手——“战神”阿瑞斯决战。

看完全片之后，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神奇女侠”一身性感冷艳的造型，以及伴随着戴安娜出场而响起的电吉他背景音乐。但是从电影的故事性来说则乏善可陈，邪不能胜正的主旋律略显老土，史蒂夫舍身炸飞机之前的一番深情表白也有些牵强，而戴安娜闭门苦练多年、一朝出关横扫天下的张无忌式剧情也没有太多亮点。

《神奇女侠》剧照

接近两个半小时的篇幅对于观众来说有些冗长，怪不得在放映过程中不断有小孩子吵吵闹闹地进出，一来是因为憋不住了要上洗手间，二来是因为空有一双长腿的盖尔·加朵可能还没有憨态可掬的喜羊羊对他们的吸引力大，就连部分成人观众也在剧情并不紧凑的时段频频不耐烦地看手机。

如果只是把《神奇女侠》当成一个简单的“好人打坏人”故事去看，或是过多地纠结“为什么戴安娜明明不会被子弹射穿，还要老是用护腕挡子弹，她不嫌累吗”之类的无聊问题，的确不免会感到淡然无味。

而我对导演派蒂·杰金斯最欣赏的是，她花了不少心思在《神奇女侠》的人物设定和若干细节上，使之不至于沦为彻头彻尾的爆米花脑残片，但亦不像扎克·施奈德的过犹不及，把好好的蝙蝠侠与超人拍出了王家卫《春光乍泄》的暧昧感觉。

导演派蒂·杰金斯在讲戏

《神奇女侠》的故事体系具有宏大的西方古文明背景。戴安娜是亚马逊公主，她以罗马神话的月亮女神命名，在漫画原著中，她是天神宙斯和亚马逊女王希波吕忒的私生女。这个亚马逊并非指居住在现今南美洲热带雨林中的原始部落，而是在古希腊神话中，亚马逊是一个全部由女战士组成的族群。

不论是康妮·尼尔森饰演的希波吕忒女王还是罗宾·怀特饰演的女王之妹妹安提俄珀，都在希罗多德的《历史》或是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出现过，而亚马逊一族与宙斯、阿瑞斯的纠葛也大都是在希腊神话的基础上，由漫画原作者William Moulton Marston加以创作。

随着剧情发展，这些人物也渐渐脱离了神话中的固有形象，演绎出属于DC漫画体系的故事。这就好比金庸的《神雕侠侣》以南宋与蒙古史上的襄阳大战为背景，却让大汗蒙哥被虚构的“神雕大侠”杨过射杀。

95版《神雕侠侣》剧照

亚马逊女战士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早在十多年前，风靡一时的电脑游戏《暗黑破坏神2》便加入了亚马逊女战士这一角色。在游戏中，女战士擅长使用长矛和弓箭，身穿紧身护甲，脚着长靴，和《神奇女侠》中所呈现的面目并无二致。在电影中，戴安娜孤身一人冲进德军的火力网中杀敌，与我那时候控制着亚马逊女战士在野外屠戮怪物的场景何其相似。

事实上，亚马逊女战士的形象在西方早已深入民心，她们不仅出现在漫画、电影或是游戏之中，也出现在古希腊时期的雕刻作品上，而这些艺术品的主题，总离不开恢弘的战争场面，因为亚马逊人崇尚武力、勇猛无畏的形象根深蒂固，她们就像是为战斗而生。

亚马逊女战士

在神话里面，其中有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便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经过一场场恶战，最终降服亚马逊人，夺取女王希波吕忒的腰带，这便是赫拉克勒斯升格为神的十项任务之一。

至于在《神奇女侠》中让我觉得最惊艳的一场战斗，不是戴安娜以一己之力挡住千军万马或是她单挑阿瑞斯的最终决斗，而是史蒂夫流落天堂岛的时候，追击他的德国军队潮水般地登陆，亚马逊女战士前赴后继阻截之役。

在这场惨烈的战斗中，女战士以匕首、盾牌和弓箭等原始的冷兵器，抵挡德军的猛烈枪炮。就算是半神的戴安娜，当时尚未觉醒的她也不具有刀枪不入的体质，所以有安提俄珀舍身为她挡子弹的一幕，亚马逊人只能以血肉之躯去面对工业时代的先进武器。尽管她们最后全歼德军，但是也付出了沉重的伤亡。

《神奇女侠》剧照

这使得我想起了司马中原的武侠小说《狂风沙》，那是发生在北洋军阀时期的江湖故事，老派的江湖大哥关八爷，为了保护盐市不受土匪和军阀的欺压，寻访早已退隐的武林高手助阵。关八爷去拜访了一位德高望重的拳师戴老爷子，后者感慨万千，大意是说像他们这样的所谓江湖人士，早就过时。

在乱世之中，唯有用枪的人才有底气。他们把拳脚武功练得再娴熟，把刀剑舞动得再凌厉，又有何用？武功再高强也抵不过一颗子弹。所以那个年代没有人去崇拜武术宗师，声名鹊起的尽是土匪军阀之徒。

《狂风沙》与传统武侠小说不同，它没有腥风血雨的武林盟主之争，只有传统武学在现代化枪炮面前的挽歌。而在《神奇女侠》开场不久后这场亚马逊人与德军的战争多少也令我有了与戴老爷子相似的唏嘘。

当然，戴安娜比起关八爷幸运得多，戴安娜生来便有来自宙斯的超人力量，而她一身的装备，都是在希波吕忒的请求下，出于火神赫菲斯托斯的精心锻造。

由于文化的不同源，中国观众很难真真切切地代入到《神奇女侠》里面那个异彩纷呈的希腊神话世界，光是字幕上拗口的“希波吕忒”和“安提俄珀”就让他们感到疏离，这种无法代入的距离感在观看其他带着希腊神话背景的外国电影时亦会产生，例如前几年的《波西·杰克逊与神火之盗》、《诸神之战》等等，当然这两部作品也绝对难称上乘之作。

《诸神之战》剧照

而我自己一直对东方神话故事里的人物角色抱有难以割舍的情结。我还记得多年前，在无数个溽暑难挡的仲夏之夜，爷爷给我讲大闹天宫的孙悟空，还有劈山救母的二郎神。

不过，我最喜欢的角色，还是在《封神演义》和《西游记》都只能算是配角的哪吒三太子。那时候，我时常因为生病而被家长留在家中休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同龄的孩子们在外面嘻嘻哈哈地玩耍。我多希望我也有风火轮可以一飞冲天，挥动乾坤圈，舞起混天绫，与想象中的妖魔鬼怪战斗。

及至后来我读到了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穿着过时的骑士铠甲、挥舞生锈的铁剑冲向大风车，一点也不觉得他可笑，反而羨慕他实现了自己的英雄梦想。

可惜在去年那部号称大制作的《封神传奇》中，文章饰演的哪咤被塑造成一个穿着黄金圣斗士铠甲、言行举止却很低能的雷人角色。人们不禁要问，莫非呼吸过马里兰新鲜空气的美国人，真的比我们更加会拍电影？

如果我们东方的神话人物被拍成电影是《封神传奇》那个样子的话，我宁愿他们永远都停留在小时候爷爷给我讲的故事里，永远只是我疲惫生活中一个虚无的英雄梦想。

*原文發表在公共號“南风窗”（SouthReviews），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