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拿小说赶集的人

剧团导演给了他点时间,让他在家好好想想,若在下部剧本里再现隐在文本中的脆弱有危险。他继续听,‘当演员念出这种台词,他本意不想多让观众体会的东西自然而然就被嗅到,这度谁都不好把握’。他想反问,人们不是愿意从别人事里品到点让自己感觉优越的玩意么。就有一次导演很担心,他既然不想让除他之外的人猜全还要这样写的目的,他说其实一切根本不算什么,导演就拍了他肩,让他到乡间小住,静一静,他摆动手说自己没事。

铺床时已到九点,已经九点了,说是乡镇其实也是楼,且是顶层,非常孤寂,特别静谧,很怕人。街道上7点半的如雷人流,他听不见,睁眼前总是太阳,掉根针也能听见。压身子底褥子是个破洞的萧拉拉棉布,一天破点,他睡不到一周,早没底的半截布从中央烂,肆无忌惮。他晚上睡觉踹了又踹他都不知道,那是紧底下那层天蓝色海星干净床单了。每天早上起来就看着,看着看着晾太阳下一根绳上的破单子。

这几天看不下去,这天还铺着床没拉屎前就开橱门,找来找去翻腾块薄但经纬结实的粗布,撒点子上掉狗子,一堆卡通人物,他又舍不得了,展开展去越看越新,崩到床上不忍下身,决定把罩压年被的金灿灿葡萄的换过来,就又包上从金灿灿布里的夏被放回橱子。

昨天在路上,他坐车,要拐大弯,又落眼那两棵异树,真假莫辯,金光灿灿,去车他就从头到尾看,漫天烧的烟花縫到干枝枝,风来不动,满目金黄,他心头亮了阵,喘气也匀,回车再看,鹤立鸡群,他就思考,这时来风,车就过去了。

顶楼从外看非常孤独,也非常浪漫,特别是傍晚,特别是傍晚,但是这时候他但不在外边啊,听得见一切动静,有时那就是天际的飞机,有时他往外看对楼,有架电信塔的,他就老想我要不要挑天也上去看看。

他今年48,还没结婚!有时他盯住个拉一周粉帘不开的窗子就想到这句台词,马上要笑出来。这也出自他笔。近两天,世纪文景有活动,请他说这年看过的女性文学。说是到时要最好盛装出席,这种疫情期间,也许是小的范围,但不能拂好意,这两天内他就想要穿什么合适衣服。他想他只看过世纪文景出版的那不勒斯四部曲的第一本,还没看完,恰好也收有这本,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讲,一想这本,相似的跳跃性他就想到小团圆,能不能在那里边变相,谈谈张爱。最后他想来想去还是得到集上买件新的,就开始在夜7点后扒翻纸箱,因他记着好像有本旧小说月报来时卖掉,老是有个他印象中比较重要的小说作者,就在那本里,他好拿着闲时看。

是女是男,上厕所他也想,是阿袁的婚姻生活么,不是吧……那就是……找啊找,不是深情打动他,好像也不是特别的简约但内里有雕斫,那到底是什么。眼前不断过手台湾作家林秀赫,不是,台湾作家赖香吟的时手纸,这个他这不还有么肯定早不是了,再不就是余思的雪山,超跨越的剧本式小说他现在觉着有点端,筛过去就是颤抖的蓝色之星,连这支都有,那丢的是哪本呢。他真想不起来可不断让他想下去,有时他咂磨到点类似曼妙感觉,有时则是回身天涯,他也摸不准是哪种这么固定他,记忆之深,现实之虚,他除了翻出点尘土就是没事时想想。

那个粉帘在10点后还动了动,他就不那么童稚了,这远不是风。

风踫了对抗的东西转眼会开,哪像现在,里边东西就像是演给他,一个人拳,本来不想牵死帘子,帘子突然走不了,裹住尸身,团成鼓錘子,一揍一揍。

他很鄙视。抓紧想今天应该需要的食品,想了一遭还是那些,随便抄了本选刊就走。

今天不是偶然踫了那帘事,他不怎么在终于还是找不出这上边犯难。他早不是从前,五年里对小说痴迷的程度简直有点病态。有回,那结果让他在最寒冷的租屋谴责自己,没人对他那样关心过,即便这人也春风般隔海峡来给他捎点话。那都可能一时喜,正在台湾吃好的,在台湾刚刚完成一小截小说,那时特别留心,绕文学的边角、微博的金句,正巧他那时问出问题,正巧他那边刚兴盛,发首民国时期旧诗。于是二人简略地聊,简略地开心,简略地他布下些以后还可从此开始的角落。

他那时严重缺爱。

有时他认为他是走在中国路上的高仓健,领子竖起,黑色沿帽一戴,知不知他早无所谓。

他见到他的那个小说正好也在写位特别孤僻的人物。他后来见这作者的肖像,都是低调兼小酷型。就有一次他回归温暖,单身坐了小兀,张开本小书捧在掌,等待热咖啡。他随说以后还可以都删掉,顺手存下不少他照片。

也不是为贴近台湾写的那个幻想中的台湾,他还在台湾南槐二小儿,投到哪哪哪不要。

等到他那本短篇集子要出,欢喜异常,写信啊、抄句啊,冬天最冷最小的屋,小灯下的狂喜,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猥琐,在另一本外国小说封后郑重地竖体字地写:(他名)的出现使我第二次感到了自渐形秽,第一次是母亲……在个晚上他给微博上一个大学生讲他作品,分析了下,她说她不知道怎么写。第二周他就知道他从台湾亲自写了题词,亲自跑了邮局,给她邮寄了那本小说。

她连拿到篇小说都看不出大致意思,他的早成废纸堆了。他写了:初相识,这么三个字。

可是手底恰恰是台湾作品时手纸。他连笑都没有,就先到本区最小店子买点,大略是几个鸡蛋。因是周末,再就不远,他就还是家衣,棉坎肩倒过来黑的还新,里边倒不油,那件阔古铜毛衣袖子支棱着。他在这踫上第一个人,大约是个少年,但很美,他没用正眼全看就立了道瘦黑影子,是从他的身,往左到右蹭了蹭他的。那间小房简直是小,然而是可错身,他选择了条怪道,不靠他后边的肠架,如果在脚,倚着地上摆放的各色点心,就算了他体长胳膊长,是和他平行就过到了他右。他走的斜,偏他,和点心,和各种货物,不亲,不怕嫌,近他这道,剐着他身后棉,他试着像他袖子,长长的来到尽头,挨了挨他腰。

他进来一路连停没停,黑影冷酷美丽,他等他快在他眼里消失,装着看从他后边才进的中年烫头女,那时他仍1米9,只半儿脸,日本漫画男像,擦完他,大树一般立右柜。他年龄已大,随时能想起些故事,身体谨慎,眼睛更小胆,余光里老少年不敢扭头朝他这边,后来他听面前肩阔老板问要的东西,老老实实的答了几字。出门后他开车锁,才远望,少年也不很乐观,有时低头,一根大树缓缓移动向西。

带的小说几乎没动,心底不着意,盘算着多去点地方,花掉这一整天,不写了。

这天其他时间,他分别去了小商品贸易场,某超大型市场。他接下来将看到的人,都是和他对视过的人。他再说年龄,身体诸况不佳,他总逢人说残躯,谁都不肯信,因他出门是挺的,直的,前后看都像小伙,怎么还是这么个样?没人比自己了解那用了四十多年的身子,它想往歪就往歪,想正也多半走不回来了。他有时就非常烦感每天要道上那对老保安,从他出现开始一直到消失,都在他们那对不眨的眼中。他不得不走这条路,没其他道,有时他趁周末再走这条对着的那条,到别处逛一逛。他在今年才发现这家大型超市,他给家里人说过这真就像是在过狂欢节。

他这里边和他这家这边人不一样,和以前他住的那些家周围的人一样,敢看你眼睛,不在和你谈话时头扭着。

也没什么正而八经非得要买到家的东西,他在二楼固定坐位,吃上俩个鸡蛋火腿果子甜酱饼,嚼上点辣的不行的绿海带丝子。他今年终于决定开次大荤,搞票大的,尝尝辣。每天睁开眼都是阴乎乎,小的房子里廓出个窗户就叫阳台,玻璃外头每天都有参天大楼看不到天。但有一次他忽然停止了,胃头烧心,也就吃到第五六回哪,他没想以前的事,真的,连上他妈他都没想但就是烧心的不行。

哑铃摊子很多,嫌贵,转来转去。道中有个女人,竟为手下小儿看,小孩呓呓着,没指戳上真东西她就夺下来,他眼里全是她,再就是两边挨在道的球类。他也向前,走直线,布铃——和布丁里滾出无声胶物非常相似,一个直板男人像从看不见的台儿上踮下来,就看到了他,眼睛发直,他赶快离开这对眼,他眼里净是球拍,滑板,等眼里再有这人,他已经转到他后边比较远了,那人嫌他女人挡了他,特为巴头翹猫地,他头在她头上边,她低头抚弄小儿,他从上到下仔细认真地认他。

他身子不比他还是很飒的,平肩,细腰,窄胯,长腿,浑身上下练成足球运动员样,但那人沾了男光,只比他高个半头来的。

他比从家添了点意思,往下走的路脚底带劲。

在大超市木凳上时分别有四个女人看过他。他有时会回忆回忆,是一对母女在前还是手拎奶油大蛋糕的呢。实在想不起来就光在脑海里看这四张可爱的脸。是那对老母女先抑不住笑地看他,他穿着高贵铁灰絨卫衣,脖颈上吊下两根奶白麻辫,香槟色线帽贝雷式,腿縫上有光辉夺目的压线白。他不觉得非常美。老母亲非常美丽,双眸叠皮厚,深情含泪般,她原听紧挨身的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女儿耳语,都抓不牢她想的,她把眼风给了他这个陌生人。眼继续柔和,继续浑圆,慢慢地喜形于色,善良无比。脸喷喷红,口罩里有小波浪,女儿的头也就过来,脸笑得憋红下去,他有段时间没见女性长辈了,看着她们消失在转弯,非常非常感动,最终他也是笑着过来这段时间。

笑着回来。

他左边小儿礼服店的女子也叫住位拿蛋糕的女人,这种时间,他和她俩呈三角形立位。中年女人分明和年轻女子在交谈,有时那眼就会滑落,和他接上,有时看着这对眼想老长时间说些重复的话。年轻女子分明在看她,回答时有相当几次也往下坠落,不偏不倚,斜着就找上他的,眼含美意,他脸上没表情呆看,但非常非常感动。

他一连两晚上看两部外国电影,都是讲封闭,以及突然而降的控制,以及挟制以后的可能出脱。超不超脱那倒不必再展,本身也再无太大可能。然后他们分别这样开始,一个亚裔女,她本身是在戒毒,介于梦幻与丛林般现实之间的特殊地带,潮湿、闷绝,都铺到下边,上边氲氲着人们名义上需要实际是在做梦的材料,但是你得非得做梦,强迫的,自愿的,在人间舞台睡了醒醒后睡,做梦。她母亲的突然犯病,让她有了罕见能逃离的借口,但不容易。有时,他想这段她夜偷汽车苍茫出院的晚上,觉着导演不让你一下子明白她究竟是从这开始幻觉还是这就是个普通的晚上。风雪夜归惨,人车道上滑,美国大雪,冰天厚封,走不动,到家州际中心,踫了一二三四人,个个面目可疑有憎机,后来偶然出来找信号发现停车中有辆动静不对,而后是绑架的女孩,她回去后情绪加浓变坏,逐个排队,逐个排除,知道了也就是最危险时候,救孩子期间再反转原来绑匪有二,然后一路血色大开,杀机狂想曲开始……她最后是出来了,回到干净戒所,一切从那幅画还回去,风雪夜归人有没有都是个疑问。

第二个也在讲封闭。更绝了,女人怀疑写作的男人有情遇,突然安排一场露营,美好的乡间大户房,有山有林,孩子高兴,一天男人带孩子去买女人想吃的羊排,到家路边店,店主爷爷辈和忽然出现在孩子眼前的凄美少年孙子可疑无比。下午他们就来到他们屋前,敲门,请去野外吃烤羊排,这时男人故意未买来,女人抱怨,但也没答应了他。他走后,孩子流了鼻血,好像是想少年想的,女人转弯想法,觉得可是没跟少年回绝透最好再打个致歉电话。这时少年又出现了,说正好烤箱坏掉就带来了人和肉,两人就请了进去。往后一切都怪,吃饭怪,少年知道这屋所有秘密怪,气氛怪,一切都怪。

往后一切更怪。少年掏出枪,男人拽到暗室才知彻底阴谋,他要杀妻,雇佣的他。但是他改变了,他说他是孤泽湖的神,常年代替好人惩罚歹徒。后来就是谎言的拆穿不利,谎言的对立性,一旦谎言成真的反捕性。最后男人被暗室中恶狼正性,了局,女人打死少年,爷爷,烧死小三,救出女儿。她再报案,结果就是从来没有这个湖,从来没有这种人,跟女警回车中再次看到这个人,这个爷爷,这个少年。

他们永远活着,目的是惩戒坏蛋,勇往直前。

他反而非常感慨,看孤泽之屋上字时心旌震动,目睹黑地白字母感到肃穆,字上不完都不点关闭。

一周后他再次不得不打开那段剧本,他发现在这一周里见到不少人,是时候改变改变了。他见到的每一个单独的人身边有人,有的却有时间就出离,有的很享受。他就考虑是否是主角未有更大的障碍,所以她总时时刻刻有表现软弱的机会或时间。他又想导演一再提醒他观众不愿看到这种但经常出现在他们身上的常事。所有人看来都不喜突然而然的封闭。

有一天,我在中午12点左右往楼下看了眼,就看到一位女性,她在中年还拿着本小说!一看就是杂志,大卷特卷,像奥运火炬,最终又贴合老古式玩意——软书。扒开个长而窄的花瓣子,头朝下,一直朝下,手攥的部位发红,她在我目送过程中没看小说,左手坠下袋薄包,里边也不会有多么多的菜。

她一路情绪不高,马尾巴辫子耷拉,头也耷拉,人耷拉着前送脚,斜到广场再逐渐走直,看来她楼在后头。这种时候也还有拿小说的人物,堂晃晃走在个大街。

手拿着小说。


暂无出口No Exit(2022)

主演:戴尔·迪奇 丹尼斯·海斯伯特 丹尼·拉米雷斯 大卫·里达尔 Benedict Wall Mila Harris Havana Rose Liu Kirsty Hamilton 

导演:达米恩·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