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拍摄于1989年的《神秘列车》,取名于猫王最后的一张专辑,中文名又翻译为《三个蓝月亮》,顾名思义,讲述了三个发生在同时同地的故事。而影片中提及的猫王,毫无疑问是整个美国摇滚文化的经典符号。影片的基调与内涵,也包含着对这个符号在80年代末的空洞的哀愁。
先搁下影片,梳理一下影片和导演背景:贾木许生于1952年的美国,那是一个早期摇滚乐生命蓬勃的年代,涌现出一系列布鲁斯大师,冲击着原来的白人音乐的主流地位,这同时也是猫王发迹的年代。也就是说,导演的整个童年时期,都被不断发展的黑人布鲁斯音乐影响着。到了六七十年代,即摇滚的黄金年代,美国在政治和文化上经历了一系列曲折和运动,那时的年轻人经历着信仰崩塌和前所未有的解放,而摇滚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那时候,摇滚是第一种被认为有可能改变世界的音乐形式。随后国家进入高速发展时期,不再有那么激荡的主义与运动,整个美国似乎很快“成熟”了。记得在同时期的《美国丽人》中,男主角看到年轻人在听着自己年轻时听的平克弗洛伊德,涌起了缅怀之情。导演拍摄这部电影,必定亦有缅怀的情感在内,但却不止于此,因为此片的主人公并非美国人,而是在1989年的一对日本情侣,一个意大利寡妇和一个英国工人。
猫王死于1977年,时隔12年,一对日本情侣来到密西西比的孟菲斯,探访猫王的录音棚和故居。开场是一列火车驰骋着,驶进孟菲斯。车上的日本情侣一身时尚的打扮,靠猜拳决定听谁喜欢的磁带。从他们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女孩对于猫王具有无与伦比狂热迷恋,而男孩则更喜欢与猫王同时期的,并不出名但实力毫不逊色的卡尔·帕金斯。之后无论是在火车站的对话还是女孩的“重大发现”等等,都可以感觉到女孩对于猫王和孟菲斯具有的只是一种未加深入了解便产生的肤浅的神往与狂恋,她甚至不知道要给小费、旅馆的毛巾是免费的。而相比而言,对沉默的男孩来说,这趟孟菲斯之行不仅是因为猫王,更多是因为摇滚音乐,因为这片诞生辉煌的土地。两人在“太阳”录音棚的拜访简直可以是给他们泼了一脸冷水——安静简陋的城市、录音棚贫乏的人气和介绍人毫无感情地背完介绍词。导演特意安排了一家三口的美国人,他们沉默、呆滞,更凸显了这个猫王曾经发迹的录音棚如今的尴尬。之后二人坐在寂寥的广场上看着夜色中同样孤独的猫王雕塑,对女孩来说也许一切因为新鲜还未那么糟糕,但是对于男孩来说,他明显地感觉到,这座曾经发生奇迹的城市本质上早已忘记了猫王。这也是后来为什么男孩改口又说这里是美国,与横滨不一样,因为也许横滨还有一群神往着布鲁斯音乐的人。当一种文化的根源不存在了,它的枝叶可能还是绿色的,但终究是空洞的。第二天早上,女孩因为睡懒觉而放弃了猫王,我们笑的同时,不免又感到悲哀——即使是肤浅的迷恋也好,这种迷恋竟又如此脆弱。然而她随后说,能做梦是好的,死了之后便无法做梦了。他们怀着一种梦来到孟菲斯,虽没有遇到冰冷的失望,却一点点被失落打败了。当美国人从六七十年代坚持、相信某种东西慢慢变为八十年代不去相信任何东西,埋头苦赚的时候,女孩这句半睡半醒的话,既是他们的心声,也许也是同贾木许同时代成长起来的人的心声吧。《远离横滨》,其实并没有朝梦进一步;远离现实,反而朝现实进了一步。
第二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丈夫死在美国的意大利少妇,讲述了她在次日上飞机之前在孟菲斯的遭遇。杂志店的老板第一句话是:“What can I do you for?”这句在语法上颠倒的问句问在美国人嘴里,包含着一种轻蔑、戏谑的态度。第二个故事归结起来,用“骗”不太合适,用“trick”则刚刚好,比开玩笑性质严重,也没骗这么粗鲁,同时又有“陷阱”的意思。所以,第二个故事是一个充满了“trick”的故事——主人公在机场签文件的时候显得不明所以,被忽悠买了一大堆杂志,在餐厅被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骗了钱,临走还好心塞给了陌生的拼客200美元。与第一个故事不同,第二个故事中,导演将主人公更多地放进了人多的街道,让她在一排排商店面前走过,让她与更多的人接触。可以说,作为异乡人,她更多地见到了孟菲斯这座城市真实的面貌。在杂志店,帽子上印着“sheriff”(州长)的店员忽悠着老人相信参与政治的力量,随后又靠一口伶牙利嘴坑了女主人公一大摞杂志钱,因为这些对于她来说毫无用处。随后在餐厅中陌生男子讲的那个故事,在女主人公买的报纸头条上就有(并非确凿新闻,因为那是一份刊登奇闻异事的小报刊),而她却毫不知情。而猫王作为一个具有文化影响力的绚烂外衣,却被用来骗取外地游客的金钱。而将女主角与外界骚扰隔开的,除了文化差异,还有那本她一直拿着的意大利名著《愤怒的奥兰多》。此时,这个角色的戏剧性在这个消费主义、文化虚无主义充斥的环境中凸显出来——一个热爱经典文学的意大利富有女人不断在美国孟菲斯被骗钱,充满趣味的是,最后只有她看到了猫王的鬼魂。这个人物是善良的,因为她愿意帮助萍水相逢的人,知道被愚弄还不却礼貌,所以最后的她看到了那些侮辱、消费着“猫王”的人都未曾看到的东西。离开旅馆前,她凝望了猫王一眼,因为她开始真正相信那个故事。这个故事中最有意思的是主人公的身份——在故事结尾处那声枪响时,女人脱口而出:“38型的?”联系到开头她丈夫身边几个西装革履的大汉、她的国籍和富有,加上七十年代风靡美国的《教父》系列,不难推测出她类似黑手党家庭成员的身份。如此一个身份,她却着迷于经典文学;如此一个身份,在美国的时候,只敢和家人说话时在大声,着实令人回味。
到了第三个故事中,主角虽是英国的异乡客,但在孟菲斯已经生活了一段时间。从第二个故事和第三个故事的开头对话中,我们可以总结出,主角Johnny是个英国人,在孟菲斯和黑人一起在棉花厂打工,刚刚事业,刚刚与女友分手,而女友正是他留在美国的原因。如果说那对日本情侣对这片美国文化的态度是向往,意大利少妇是无甚兴趣,那么到了这第三个故事中,Johnny则是厌恶。有意思的是,三方对于美国的了解程度也是依次递增的,在美国遭遇的激烈程度亦是如此。这是否暗含着贾木许的导演意图,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可以感觉出他隐隐的担忧和悲观。再回到故事,主人公的外形与猫王酷似似乎与他的喜恶产生了矛盾,但是细细分析,这个矛盾便是一笔绝妙的写法。Johnny在孟菲斯与周围的联系其实极其脆弱:首先,他无法融入孟菲斯的本土文化;然后,他的工友都是黑人,他却难以越过美国南方根深蒂固的肤色观念;接着,他最有物质保障的联系——与女友的弟弟的关系,也是靠着谎言维系的,而且这谎言的根基是毫不稳固的恋爱关系;最后,他与女友的关系没有坚实的物质基础,又靠着他与美国的文化差异(他的英国口音)维系(这一点同时又与第一点相矛盾)。所以,他只能找到尽量多的可以与周围产生共鸣的点,比如说话用词,比如他的外形。我们不难看出,到了第三个故事中,猫王这个文化概念已经空洞到一把剪刀就可以将其摧毁,就像22号房间破烂的画像。于是在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女友、被戳穿了谎言、失去了与工友的默契和共鸣之后,加上警察的通缉,他才想到了自杀。可是连自杀都没有成功,不仅没有成功,他还打伤了唯一一个在孟菲斯与自己残存着一丝联系的人。最后,他们三个人唯一的联系只剩下两个字:同犯。所以,第三个故事虽然是个闹剧,但却是最为悲惨的。
以上三个故事,或是失落,或是讽刺,又或是悲哀,皆因曾经有过三十年的激情。艺术家往往对于浪漫主义、理想等字眼着迷,而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末这三十年的美国满地都是这样的素材。到了1989年,正是因为有对比,贾木许这三个故事才会透出消极的情绪。然而导演永远紧扣着当下,所以影片中和当时美国年轻人距离最近的,其实是Deedee,即Johnny的女友。年轻的她身上残存着过去的叛逆和率性,却没有目的,也没有想法,生活是一片模糊和未知。因此在最后她向日本情侣问路的时候,两方之间是无法沟通的。毕竟,他们生活的方向之间差了三十年。
影片开头与结尾几乎称得上标准的对仗——一列火车来,一列火车去。猫王的《神秘列车》带来了一场空前的盛况,在这种激烈得近乎神秘的时代过去之后,列车又将开向哪里?是从此一去不复返还是开向新的土地?九十年代会给我们答案吗?贾木许似乎这样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