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犬王,应该抵御这样一种阅读的诱惑:通过打捞、诉说被压抑之物,治愈畸变。
在影评里,我们读到无数“重塑肉身”“互相补完”的表述,犬王畸变的肉身无疑是等待拯救的肉身。可若是如此,我们将如何理解犬王的发现:附在身上的亡灵并非诅咒?
或许,叙事应该倒转过来:犬王非人的肉身不是美的牺牲,而是美的成就,美的具现。而与其说恶行成就了美,不如说美就其超越性而言,本就是恶:库房里泣血鸣叫的刀。
比叡座栋梁与其说是背叛了与恶灵的约定,不如说是背叛了美,背叛了自己的追求——他认不出那是他费尽心思追逐的美,那令他嫉恨、恐惧并埋葬了他的美。也只有在这个视域下,他反高潮的死才能汇入到一种总体性的理解当中。(请注意,是在阴谋家死后,其阴谋被挫败的决定性时刻——犬王摘下面具的时刻——才姗姗来迟。)
在电影当中,犬王不是由兽变人,而是由神/魔变人。这一变化需在其演出的蜕变当中理解。
在臂冢中,犬王释放出他那粗粝怪异的才气。他的造型、舞蹈近乎慰灵的巫祝,活用天赋表现断臂斩首的肢体动作令人惊呼,时而出现的倾斜构图和贴地视角更增添他击地-击鼓的魄力。当稻草编成的千只断臂从观众身下破土而出,观众无法安然置身事外,不得不承认那只高举的长臂,如剑如旗。
在鲸中,这种对观众的惊扰只剩下唱和的邀约,不安感消失了,舞台的布景开始拉高,精心设计的灯光装置用于更富变化的奇观营造。在风帆般的幕布上逆流而上的演出仍有动人之处,但在匠心之余亦不免一丝匠气。
至于龙中将,无论是设计中的凌波舞步,还是偶得的祥瑞异象,撇去实现的难度不论,在调度和表现上已无创造力。日食虽为龙中将的演出增添了神秘/神圣,但并没能拯救这种创造力的贫困。被圈禁在将军庭园里的第三场演出,用正统符号的奇观唤起公家武家的赞叹,其气质已近乎国师导演的奥运会开幕式。
犬王的三场演出呈现出一种从非凡到庸常,由酒神向徒有其表的日神的退化。
也因此,默而生的选择不是突兀的断裂,而是这场旅途的所向。揭下面具露出的俊美容貌,正如犬王所说,也不过又一副假面(所以它永远化着妆,所以它可以在俯首时替换成忿怒的能面),背后并无实在之物——葫芦面具下的真容已经被排空了,它也绝不能在电影的观众面前出场。
“犬王”这一名字中的张力也在远去。犬王选取这样两个字的组合,为自己命名(我们或许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鼠王”),这种自我创造的活力就在“犬”与“王”的撕裂当中浮现出来。然而在这个名字被不同人反复传递诵念所引发的完型崩坏中,“犬”与“王”的语义(与现实)都被排空了,这个名字的内在张力被抽干,成为一个无深度的专名。伴随着这一内侧的消失,犬王也失去了友人。[1]
犬王与友鱼/友一/友有的友情建立在根本的不对称上,或者说,正是这种不对称才使这种关系成为可能:怪异与失明的遭遇。而这种源头处的不对称/失明所意味着的不可能性,似乎以一种内在张力的形式不断延续下来。
“互相补完”的叙事遮掩了这种张力。似乎很少有人在影评里提到,犬王和友有的演化几乎是背道而驰。在犬王的肉身畸变被“治愈”的过程中,友一蓄起长发,画上游女的妆容,为自己更名为友有,离开了觉一座,从和谐的“一”中脱离而创造出自己的“有”/存在,哪怕这种主体的存在意味着与秩序/世界的一场必败的死斗。友有的变化是离经叛道,是背离“人”之道,成为独角仙[2]——这正与成为人的犬王相反。名字不是为亡灵找到自己提供便利,而是用以让自己找到自己之物,在友有确证自己,不断自我创造,为自己重新命名的过程当中,他不断拾起犬王卸下的怪异,承担了犬王失去的一切。很难说他到底是清明还是盲目,他对于环境的变化无所察觉(有趣的是,洞悉世情的谷一从他加入觉一座后就不再有一句台词,直到最终为他而死),对于犬王演化的意味也恍若无知,但却通过听觉和触觉直观了美——若非如此,这种承担就是不可能的。
回过头来看,鱼与犬正形成了对照。水是封印不祥的所在,放逐怨恨的去向,也可说是压抑的象征、所欲的宝库:在水下,有鱼,有敛起忿怒的螃蟹,有草薙剑,有沉没在坛之浦的平家,有八岁的年幼天皇和龙宫城。对于陆生的犬来说,水绝非其命运不可脱离的一部分,曾被指认为其命运的畸变最终被证明是可分离的(detachable);而对于水生的鱼来说,友鱼/友有是不被允许说出却又要被不断说出的名字,正如葫芦本是那个被不断下按又坚持上浮之物的名字。
埋葬在水下之物,也正是我等追逐之物:龙宫城、三神器、平家的隐秘村落和故事、极致的美……它们上浮的坚持,正是我等打捞的坚持。“平家”与其说是狭义上的、民间的政治异议,不如说是更为普世之物,是对那些无以为名之物的追认。闭上眼睛,打磨好双耳和指尖,也许我们也能不被纷繁世象所迷,从昏聩的觉一口述范本的字里行间打捞出我们的“平家”。这或也是犬王这篇当代小说诞生的缘由。
比叡座栋梁在犬王降生时所跳的着魔之舞。
友鱼独自一人、影影绰绰的旅途,以及在终点他与谷一的相遇。
随着琵琶声而在四周渐次浮现的琵琶法师们。
葫芦假面后的第一人称视角镜头。
犬王在无人的空地上第一次起舞,长短不一的肢体在雨中旋转,并将波纹扩散到远方。
犬王与友鱼的相遇。
犬王在比叡座的舞台上起舞,让伴奏不自觉地跟随,却被栋梁在盛怒下踢下舞台。
父亲的亡灵轻快地与友鱼道别。
友一/友有歌唱时的嘴部特写。
犬王的第一场公演——臂冢/腕塚。
用鼓槌在大桥的栏杆上击节而歌。[3]
戏仿五山送火的“有”文字。
友有奔亡到当道座门前,摸索着琵琶看板确认所在。
定一以友一之名呼唤,而友有宣告着自己的名字,拒绝了定一的保护。
行刑前几番被打断、不被允许说出的名字。
[1] 我更宁愿将结尾的欢聚看作又一个龙宫城的传说:友鱼在水下是否找到了八岁孩子安居的龙宫城?
[2] 不知道日本的读者们是否也将《变形记》当中格里高尔所化的姿态想象成甲虫?
[3] 我想起年少时,也曾敲击着教学楼的金属栏杆,夜夜在心里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