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六岁半的时候,我的外祖母化做一缕烟飞上了天。漆黑的夜,我的母亲抱着我哭。

  屋檐的滴水声惊醒了我的梦。梦中我的外祖母在月亮下给我讲许多许多新鲜古怪的故事。院子里无人。雨后天空挂着美丽彩虹,七色的。母亲疲惫着身子走来,她脸上挂着一串新的泪珠。她取消我对大人不会哭的固执守望。她没理我,进屋了。外祖母也没理我,她带着未讲完的一半故事悄悄走了。

  外祖父住进了我家。

  每天早上天未亮他就出门了。他沿着长满碎石子的小路走来走去。他在村口蹲着吸烟,那种呛人的味道化为一缕青色的烟飞上了天,然后头也不回的消失了。他沉默的样子与古怪的行为让我非常不满,无事的我带领一帮子孩子每天跟在他后面。为他的一次掉泪事件引发了我们激烈的争议:“蜂头王”说,他迷路了;“鼻涕王 ”说,他可能害怕咱们,你看他的手象老鼠在颤抖:而我对他们的说法表示了更为关切的纠正,我说,他没用了,他害怕死去。

  每天黄昏,当我的母亲为村庄燃起袅袅炊烟的时候,我的外祖父才拖着瘦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端了饭,进了里屋,然后保持他坚强的沉默,一晚上不出来了。他藏起了许多秘密搞的我心里痒痒的。一天晚上,透过细细的门缝,我看见他对着外祖母的相框充满了感情,一种我幼小的心灵无法理解的感情。

  几天后,外祖父回家了。回到他从前与外祖母一起生活的地方。现在,他一个人,他的许多古怪的行为背对着我,我的好奇心也一天天地死亡了。

  隔几天,我善良的母亲就去看他一次。每次母亲都拒绝带我,后来我喜欢上了掏鸟蛋,再后来,我就忘记了外祖父这个人,任何关于外祖父的消息都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我觉得他是一个最乏味的人。

  再次引起我的注意的事情竟然是那么糟糕。这件事给我全家带来一片阴霾。

  冬天的一个早晨,打河滩走来一个陌生人拦住了下田的母亲,然后是母亲近乎痉挛般的痛苦落泪,回家,匆匆就出去了。

  母亲是去一个叫辛庄的村庄,三十五年前,她贫苦的童年的脚印曾在那儿象下雪一样飘的到处都是。

  母亲是去收拾外祖父的残骸去了。在大火中外祖父的棉衣被充满燃烧欲的火苗子撕咬住了,熊熊的火把他单薄的身子骨团团围住,火苗子吃了他就象万马千军击毙了一个羸弱的小兵,烟大片大片的,飞,飞上了天。

  

  以我幼稚而又单薄的童年还不足以理解事态的悲哀。又聋又哑的又一个夜,我们一帮孩子玩着捉迷藏游戏废寝忘食。我的父亲-----我固执地认为在我一生中,他是我所有恐惧和不安的来源----左手叼着永不变样的烟卷来找我的时候,我的母亲在隔房里又一次流下了无限伤心的泪水。

  我多梦的童年在某个平安的晚上又做了一次梦。那是一个悠长的梦,一个无限伤感的梦,一个非常失落的梦。梦中我的外祖母与外祖父在一个美妙的国度(应该是我们神话中的天堂)相聚。他们泪如雨下。他们默默无言。他们互相用彼此苍老的手揩着对方的眼泪。醒来后,我看见窗外班驳的树影间有一颗星星似乎不设防地从遥远的天际无声坠落,在外祖母充满曲折的故事中,那是一个亡灵生命形体的凝结。好象每个夜,外祖母都在窗户外检查着熟睡的我有没有掖好被角,有没有蹬掉棉被-----我哭了。寂静把我的哭声无限放大,听见了吗?外祖母,慈祥的,敬爱的,我在尘世想你了

“一天,丑陋的大灰狼袭击(这是一个罪恶的贬义词)了小白兔的家,没了爹娘的小白兔它含着泪水眼睁睁地看着大灰狼向自己扑来。。。”

  说出的一个字占据了足足有一秒钟的长度,外祖母缓慢的讲述往往把我们执着入迷的小脑袋吊的长长的,象一个翘首的充满了期待的小逗号。

  小白兔悲惨的结局让我们非常的生气,我们象一群唧唧喳喳的小麻雀篡改了冬天的安静一样篡改了故事的结局。让小白兔平平安安地在它自己的土地上过着快乐的生活。外祖母摸着我们我们不分彼此的小脑袋慈祥地笑了。那些碎不溜球的小脑袋一个个不安分地挤攘着。

  夏夜的凉风,吹的我们个个精神。母亲唤我们了。满天眼睛眨来眨去的,我们不舍,觉得生活都是由一串串故事组成的。我们是小孩子,那是因为我们的空格里还没有装满足够多的故事,等我们有了许多许多的故事,我们就长大了,那时侯,我们还是要把许多许多的故事讲给小小孩子以帮助他们长大。在大人中,我们一直觉得外祖母最大,因为她的故事最多了。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姐姐-----她是最美丽的姑娘-----给我挠痒痒。我们回味着今晚的故事。

  父亲刚回来,因为屋子里飘着一股子酒香。他冲着空气喊了一声安静点,我们便不吱声了。在这时候,独揽发言权的往往是他。母亲是一个安寂的女人,她有着丰富的忍耐和谅解。十年前,正值妙龄的母亲身上栖居着非常完美的线条,那些自傲的线条引诱了我的父亲象一只发情的狼,在一个敲锣打鼓的日子里,我的父亲获得了满意的成功。而现在,那些一度风光的线条已经象松弛的松紧带一样失去了应有的弹力,紧布她身体的是半生疲惫,关于这点,我和姐姐一直怀揣惭愧,而从未表示过惭愧的那个男人粗鲁的鼾声已经在房子的各个角落窜来窜去,象一张网窒息着我们的领地,象一只不安分的锤子,敲的我们噤若寒蝉。

  阳光很好,姐姐拉着我的手去上学。

  

  我们匆匆着脚步,撒丫子跑,我身上沾满了痒痒的汗水。在学校那堵厚厚的围墙里传来了上课的铃声。这声音宣判了我们应该充满恐惧与自责。其效果优越于任何说教。它是这样响的:咚隆隆咚隆隆咚隆隆咚隆隆咚隆隆。。。布满了无限的节奏,没有一点间隔与缓冲,象六月天在酝酿下雨前的震耳欲聋的打雷声。在我还没上学之前,我一直以为学校的铃声应该是这样响的:叮玲玲。。。。。。叮玲玲。。。。。。叮玲玲。。。。。,象小黄鹊可爱的鸣叫声,象外祖母的故事一样缓慢而美好。

  我们迟到了。

  姐姐哭了,我也哭了。我们缩在墙角跟静静地哭。我们不敢大声地哭,我们怕被老师发现了。在我一向的经验中,这是要挨扳子的。姐姐攥着我的小手都出了汗。下田的国平叔抢先发现了我们。我们那么小,小的似乎可以忽略,可是犀利的他还是发现了我们。他催促我们快点去学校,不然他就说给我父亲,那一刻我幼小的心灵决定铲除三天前他给我吃糖时涌现过的所有感激。似乎我父亲的威严更有力量,我俩哭着哭着往前挪着小身子,墙擦灰了我们的左袖满是灰尘。过多的热情支持他一直盯着我们进了校门。我在跨入校门的一刹那间,心跳的非常饱满,富有无限张力。我俩不哭了,只是无声地掉着泪珠子,身后传来国平大叔夸张的笑声。

   老师训斥了我们,罚我俩站在教室门口,什么时候悔错了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教师里去。胆怯的姐姐和我一直就站了下去,直到老师发现了我们。他说,去吧。

   夜晚又来了,当我坐在外祖母编织的故事里象河水里一粒陶醉的小鱼充满了想象的时候,我觉得那是我最美好的时光

瓢泼的下了一场大雨。

 

  村庄的味道出来了。麦香,牛粪香,泥土香,油烟香,忙碌的被雨水浇出来的体香。

 湿湿的泥路饱蘸了充足的水分软酥酥的,象一个不失魅力的填着大肚子的孕妇,象某个忘了名字的曾一度带给我充足营养的年糕。似乎这吃了水的泥土也是可以拿来烹饪的,我能闻到有一种墒盈余了湿而甜的香味。弱而嫩的小草缩在洼边水淋淋的样儿,好象不禁这次暴烈的淋浴。紧贴它们脚丫子边的是一曾滑滑的地软儿,母亲曾拾拣了拌着土豆丝与细粉丝制成馅儿包在面皮里做出来非常可口的饺子,在我饥饿的日子里,它们是我非常美好的享受。

  整个村庄在雨后明亮了起来。

 河水涨了,浸了桥身。外祖母踮着小脚在桥上走着,她的布鞋泡在水里,似乎不胜冰凉地,她在颤抖。隔岸的碎石子路在河滩上摆得象一缕烟雾象一尾灰蛇,外祖母就在这缕烟雾上渐行渐远。我的眼泪来了。若干年后,我才醒悟到那是外祖母与我在尘世的最后告别,默默的,在岁月的长河中,她走完了自己坎坷的一生。再若干年后,外祖父也随了外祖母去了,他在大火中选择了告别,一个人,他穿越了时光隧道,对于漫长的等待,他已经显得有些着急了,终于,在另一个应该不错的土地上,他将会找到他一生的伴侣,他永远的说不清的人世的爱他会告诉她他已经全须全尾地全部带来了。

 姐病了,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充满了无知的恐惧。她不停地咳,咳的鼻涕都流出来了。母亲给她熬西红柿鸡蛋汤喝,说这样可以让晦气随着汗水流出来。母亲给她拔罐,撕点棉花,划着火柴,然后迅速地燃着了棉花,火还亮着的当儿把罐子扣在姐姐的背上,姐姐不哭,很听话,罐取下后,姐姐的背上印有一个暗红的圆圈。母亲说毒气都吸在这罐里了,让我远一点,以免中毒。一连几个圆圈在姐姐背上串成串,姐姐还不停地咳。

  布谷鸟在山谷里叫的欢,姐姐说她眼花。

  母亲让我陪姐姐在院子里走走,怕的是屋子里把病捂得更烈了。姐姐善良地迈着小步子,她俩只长长的获得自由的麻花辫枯黄,象秋天的颜色。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半大不小的小伙子了,我的疯长的个子超越了所有同龄的伙伴,父亲看我时的眼光已经带有一点向上扬的风格。姐姐坐在镜子前梳妆打扮,着了粉的脸多了几分妩媚。院子里人声鼎沸,唢呐声欢快而明亮地流着,昨天刚落的积雪已经不胜阳光的热量,开始变稀变软。姐姐穿着红色的格子衣服,勃颈上围了一条抢眼的白色围巾,她黑色的半个月前从省城买来的新皮鞋油亮亮地踩在了湿泥里,在另一个遥远的村庄,有个男人将会陪阶级过以后的日子。鞭炮声里,姐姐长长的睫毛上贴了一片片泪花儿。

  那个晚上,母亲忙碌的不可开交,父亲醉成一滩烂泥,我在角落里吃着肉丸子想着姐姐。

  经常习惯皱眉板脸的父亲从田里回来了,他第一次有了美丽的笑,他看着姐姐说,回去吧。他拍了拍我的脑袋然后就进屋了,一会儿,他拿了一根绳子和一把斧子又消失在山路上了。

 躺在床上的父亲一直叫嚷个不停,一会儿说腰疼,一会儿说头疼,一会儿说他也是为了全家才遭受了如此巨大的重创。他说他出去观察了半天,发现那些篾条长得直溜溜的,刚下了雨,泥土酥软,若错过了这次机会,那么后悔就已经晚了。应该是我父亲正乐滋滋地为自己的这次不错的收获而傻乐呵的时候泥山塌陷了,连声招呼都不打的,父亲就栽了下去。他的头上缠了难看的纱布,他躺在床上无能抱怨的样子真让人憋屈,他让母亲给他预温一壶老酒,说是祛祛寒,提提精神气儿。

  姐姐高烧三十八度八了,母亲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医生抓了几包药就走了。姐姐红彤彤的脸上全是水,应该是泪水,因为能够感觉到她在忧郁地抽搐。到了晚上,姐姐安静地睡了,她还是在不停地落泪。

 

  似乎下雨了,淅淅沥沥地响。

童年时光le temps des porte-plumes(2006)

上映日期:2006-03-08片长:94分钟

主演:Annie Girardot / Daniel Duval / 

导演:Daniel Duval / 编剧:丹尼尔·杜瓦尔 Daniel Duva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