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看曹斐的影像,第一次是一个月前在三藩市的MOMA看的《谁的乌托邦》,老片子,很短,空荡荡展厅里看得泪如雨下。
这次看《监狱建筑师》,是柏林电影节之后在歌德学院的一个展映。现场人满为患,徐冰、翟永明、蒋志,上下几代的艺术家和诗人来了好几个。也来了很多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的人,坐背后的两个老太太拖着买菜的拖车来的,本来觉得这样很酷,但从电影后她们的讨论来看,基本上处于“本来高高兴兴以为可以看一场免费电影,结果完全没看懂”的愤怒中。
对比《谁的乌托邦》,《监狱建筑师》是一部更像工业电影的影像艺术作品。当天展映后的对谈中,影像艺术和工业电影的对比也成为贯穿始终的主题。
作为普通观众,讲几点感受:
首先是语言。曹斐之前的作品使用语言的不多,她自己在对谈里也提到用了很多诗歌,字幕滚出来看到了黄灿然好几个诗人的名字。因为讲香港最大监狱改造的事儿(是的,这是一个虽然叙事模糊,但确然有叙事的电影),曹斐使用了粤语。然而,用粤语来进入文学化的语境是很挑战的。无论是粤语母语使用者还是看惯港片的人都明白,粤语是相对日常化的语言,在专业领域的表达多半诉诸英语,而文学化的表达基本还停留在吸收戏曲的层面。因此,对于我们这些听惯了粤语日常表达的人来说,突然要适应“白话”文学,在一开始就很容易跳戏。
如此,对演员的台词功底要求就提高了。这是想说的第二点:演员。男主角是香港有些名气的艺术家,据曹斐介绍,男主角自己的影像作品是完全摒弃叙事性的。在电影里,男主角却异常精准得表达了无论是实际上的监狱囚徒,还是精神上的囚徒的双重困境。如果说艺术有通感,那么电影中艺术家扮演的诗人,自己实现了影像和文学的通感。
至于女主角,有些眼熟,曹斐介绍是当年《重庆森林》里梁朝伟的女朋友,那个空姐的演员,息影多年,这次是义务演出,算是做公益了。但说实话,女主角对于一个设计师专业度,或者说那种为了达到专业而做得“努力”表现得很僵硬,至于更深的所谓对涉及监狱的人文关怀、思考甚至对自身身份的怀疑等等,表演之苍白,基本可以忽略用,用字幕就可以完成了。
这个女主演,整个情绪和电影是割裂的。虽然不应该用工业电影对情绪一致性等等来要求艺术影像的创作。但说实话,在一个高度要求分工协作的团队中,这样一个僵硬的角色和表演真的体现了曹斐想说的话么?但愿不是我为曹斐“杞人忧天”。
再说一下音乐和影像拼贴,曹斐对流行文化,尤其是音乐和电影的借用是直接而浅白的,这一点甚至比很多工业电影还要浅白直接,因此很多触动人的点到底是电影创造的,还是那些熟悉的电影片段或音乐激发的真的不好说。
至少,电影中让人流泪的地方居然是一组PPT,女主角以PPT的形式复现了一系列艺术家和监狱相关的作品。当画面上出现何云昌的《监狱照进金色阳光》的时候,就两张照片,何云昌把自己吊在监狱外边用镜子试图向监狱里反射金色的阳光。这个在中国行为艺术历史上颇有代表意义的作品就这么惊鸿一瞥得出现,然后眼泪就跟着留下来了,这种力量感,真的很难解释。
现场提问环节,普通观众的问题大多在于电影的叙事目的和节奏上,这也基本上是所有艺术电影,影像艺术作品在面对工业电影教育多年后的观众时必然面对的问题。至于曹斐、以及策展人给的答案,普通观众能否接受真的是“看造化”。
但在我看来,电影表达的不明确是艺术家是刻意为之还是不得已而为之,是说不清楚的。因为,毕竟这个影片项目就是监狱改造后的艺术馆支持的。
其实曹斐的诸多作品都带有“机构订件”的特性,《谁的乌托邦》是西门子的项目,之前她还做过一个京东物流的项目,讨论人工智能替代人类的问题。艺术家接受订件古而有之,甚至可以说是在当代艺术之前唯一的方式,但当代以来越来越被诟病,艺术家要跳脱工匠之名,实现独立创作,对于订件就越来越忌讳。
影像艺术因为成本原因基本很难实现真正的独立创作,商业机构伸出援手也不失为好方法。但说实话,一旦涉及到监狱等既敏感又复杂的主题时,能讲什么可能比怎么讲还重要。而能讲什么这个,还是利益无涉来得更好。
当然,曹斐个人一直不是激烈的艺术家,对于很多意义的表达更像是讨论和呈现,而不是追寻答案。
电影之后的讨论环节,徐冰最后发言,一段是是而非的评价破耐人寻味,他说:“相比工业电影,当代艺术是很容易糊弄过去的”。
对了,曹斐说,这部58分钟的作品整个拍摄时间只有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