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留一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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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近年来引发热议的同性电影，几乎见不到老年同志的身影，似乎人到暮年，就自动隐形了，再没有性向之分。在影视剧纷纷以相貌美好的青年同志为筹码博眼球、赚流量之时，电影《叔·叔》却将目光推向了镁光灯甚少照及的隐秘角落，以平实的语调讲述了一场夕阳之恋，属于阿柏和阿海的故事。

影片开场先用几组镜头交代了阿柏（太保饰）的日常——他习惯将自己的出租车擦拭得一尘不染，和家人也相处得十分融洽。从寥寥数笔中，我们不难看出，阿柏很为自己的家庭和事业而骄傲。但在他的身份图谱中，却从来没有同性恋的一面。

作为上世纪的港漂一代，阿柏的前半生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迫于世俗压力，他主动走进传统价值下“美满家庭”的围城中，从此每天工作18小时，只为了在瞬息万变的香港站稳脚跟。他是繁华都市下的鬼魅个体，只有在几个特定的公厕，阿柏才会试探性地打量别的男人几眼，寻求一次性的关系。即使面对心仪的阿海，也只会硬邦邦的问，“喂，去厕所么”。

《叔·叔》将阿柏困于个人欲望和家庭责任中的矛盾心理落到了生活细微处，如此独到而真诚的视角，要归功于电影的灵感来源，江绍祺教授撰写的《男男正传》。书中讲述了中式家庭里那些心照不宣的同性秘事，由12位同志老人的口述历史所组成，而其中一位受访对象，李叔，就是电影里由太保扮演的柏的原型。在书中，李叔表示自己对如今有房有妻的生活很满足，绝不会向家人出柜。生活于那个年代的他，没有多少做自己的自由和权利。演员太保精准拿捏这样一个别扭的角色，也因为出色的演技拿下了今年金像奖的影帝。

相比于阿柏的压抑，片中另一位男主角阿海（袁富华饰）显然对自己的同志身份抱有更多认同。他同样对自己的家人隐瞒了性向，但比起单纯的疏解欲望，阿海更期待一段感情。在和阿柏的关系中，是他先往前迈了一步，主动给柏传讯息，邀请他外出约会。在桑拿房中，也是阿海以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真心。

桑拿房是柏和海的避风港，导演杨曜恺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颇具代表性的“同志偷情胜地”，以三段情欲戏作为两人感情的注脚。随着柏关掉手机，海脱下十字架项链，他们在潮湿而狭小的空间下短暂做回了自己。阿柏终于卸下防备，与阿海亲密的紧贴，甚至还会在谈笑间赞美彼此的好身材。在昏黄的光线中，导演给出几个特写镜头，细细描摹了柏和海的曲线。阿柏戴着戒指的手在海身上流连，好像荧幕上的一个刺点，支撑着他直人生活和同志身份间摇摇欲坠的平衡。电影不仅借桑拿房的暧昧气氛推动主角的感情发展，还特意在其中安排了几幕群戏。蒸汽朦胧中身材各异的同志老人显然区别于观众所熟悉的“完美”同志形象，电影巧妙地以视觉冲击时刻提醒着观众，老年同志就是真实存在于我们身边的普通人。

伴随着老歌《微风细雨》，柏和海逐渐走近了彼此的生活。在阿海的儿子出门旅行时，两人还过了一天的同居生活。他们一起逛市场，烧菜煮饭，相拥而睡，就好像一对相识已久的老情人。但这样微妙的温馨时刻很快就被阿柏女儿的婚礼所打破。听说阿海要参加“老友”婚礼时儿子愠怒的神情，和婚礼上阿柏老婆意味不明的目光，都让观众意识到，家人对他俩隐秘的性取向心知肚明。外界的歧视让老人们被迫选择家庭，这一无奈的选择让整个家庭都蒙在了阴影之中。

阿柏的妻子清（区嘉雯饰）在电影中戏份并不多，她苦心经营着这个家，即使柏为了和海“幽会”，说出漏洞百出的谎，她也从不戳破。她和柏相伴多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面对同性恋这一洪水猛兽，两人都不敢直视，选择掩耳盗铃。当阿柏为自己所处的道德困境而感到苦闷时，清何尝不在为自己的同妻身份彻夜难眠。而对于阿海一家而言，虽然海的单身状态让他免去了和妻子之间的纠葛，但他的儿子永（卢镇业饰）信教，阿海在教堂中格格不入的苦闷模样，也同样折射出了父子间难以言喻的焦灼关系。家人无尽的沉默就像无声的责问，让这个本身就敏感的话题更加难以启齿。

《叔·叔》仔细描摹了老人性取向与家人之间的摩擦，与此同时，电影还透过阿海的视角，将关怀延伸到了同志老人在社会中所处的尴尬位置。比起柏，阿海对自己的性少数身份抱有更多认同，因此也更积极地参与进同志社群中。当片中的一群老人由义工组织着聚在一起，商量共建同志养老院的事宜时，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在社工提议要请几位同志老人为代表接受采访，为自己的权益发声，先前最爱出风头的阿超却连声拒绝，说自己再不做抛头露面的事。大家都对阿超的反应诧异不已，直到阿海送他回家时，听到了邻里对阿超的闲言碎语，才明白其中的缘故。在片中，邻居的面目被镜头虚化，也没有和主角发生正面冲突，仅仅在背后议论了几秒，却已足够让观众揪心。长期以来，社会文化对同性恋的污名化、羞耻化使得他们隐形。老年同志得不到关照，就像是阿超家中的彩虹旗，只能被摆在见不得光的潮湿角落。

在电影中段，阿海曾执意送给柏一个十字架挂件，让他挂在出租车上保平安。还说有了共同的信仰，“即使死了也能知道去哪里找对方”。随着阿柏将阿海所赠的十字架物归原主，这段“不伦之恋”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他们在河边分手，没有奇情和狗血，仿佛两人早都习惯了忍耐。这场分手戏的取景很巧妙，特意将对岸繁华的高楼大厦纳入镜头中。香港日新月异，抛下了两位老人高速发展。在与海告别后，阿柏去了教堂，在巨大的雕塑下显得格外渺小，不知他坐在其中时，有没有想起曾经和海的吉光片羽。

两人都没有走出桎梏，但在另一方面，同志老人也在一步步争取自己的权益。在片尾，几位老人面对媒体镜头讲出了自己的诉求；而在现实中，《叔·叔》也在今年的金像奖博得一致好评。电影和现实相互关照，在不断的发声下给老年同志的未来开出了希望之花。柏和海的人生也许已成定局，但我们身边的权益之争还远没有谢幕，愿大家一起在反歧视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留一斤 |作者

现为豆瓣影评人及QAF翻译组成员。虚高的名号下藏着的仅仅是一颗迷妹的心。致力于各项平权运动——年轻人总要有点不切实际的宏大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