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泉》素材,图片为刘导所摄

“它用大量的愁苦,造出一个美丽的词”

——保罗•策兰《时间》

观看了刘德东导演的作品《老人泉》之后,我渴望通过影片与导演建立一种联结,在回味与思索中完成一次沟通,可我在写出了一些文字之后发现自己已然无法表达。心灵受到一百次的敲击和阵痛,语言却只能输出一句,只能想到一个简单的词:时间。

时间,是奥古斯丁的“心灵的延展”,是伯格森的“生命的绵延”。在《老人泉》中,它以一种残忍又极具诱惑力的方式,呈现出流动的诗意:玉米地的三十年,土房子的三十年,泉水的三十年,老人的三十年。从1986年的彩色,到2016年的黑白,导演用一组寓意深远的对比蒙太奇,展示了时间在村庄的终结,在个体生命之中的刻痕。土地的荒颓与流失同人的老去一样,都是一阵子的事。当时间充满的时候,绵延五百年的村庄和活了八十岁的老人,也终究会不可避免的走到尽头。远宜村的沦陷,是在无声息中开始和结束的。这种沉默的消弭发生在每个被草丛遮盖的角落。无数个村庄在路途所能抵达之外生长,荒芜,消亡,然后被不经意地弃置和遗忘。在屏幕前,我们无法想象远宜村五百年前的样子,也无法想象它五百年后的样子。村庄的产生和遗失,只是这个地方阶段性的一种存在方式,在那以前和以后,树林和草木都会以常态持久地继续存活下去。人和村庄的出现,更像是一个无意的偶然。

《老人泉》是一部充满诗意与哲理的纪录片,它排斥故事与奇观,但又实实在在讲述了一个故事,关于村庄的流失,关于人与地的隔离,关于衰老与死亡,关于风雨飘摇中生命的庄重。这些厚重的元素浸泡在诗意的镜头中,以一种漫不经心的方式呈现于过去与现在的联结之内,给观者真诚的刺痛。影片中出现过一个墓碑被清洗的镜头,这仿佛是整个故事的隐性线索。沉默的时间,在焚烧玉米杆产生的烟雾中时而显现,缄口不言,却为走到生命尽头的村庄做着长久的预示,也在时光深处遗留着过去生长与繁荣的痕迹。年轻者选择理所应当的离开,于是村庄最终以自然解体的形式走向不可避免的覆灭。影片中多次出现导演父亲昔日居住的土房子,从破败到坍塌到埋入一片荒草之中,再到了无踪迹,绿草掩盖的地方,语言悄然沉默。导演用一组对比的镜头,展现出老房子的消失过程。时间的变化折射出的,仿佛是所有事物不可回溯的结局。老房子,是一个标示记忆变迁的恒久符号。破碎的砖瓦,坍颓的泥墙,窗户边淡然摇曳的芒草,共同组合成一个粲然停驻的据点,走在时间的前面,走在时间的后面,走在时间的中间。新式楼房的修建愈发蓬勃,衰老的土房子则必然无法逃脱被终结的命运,它在枯黄的色调中散发一种沧桑野蛮的美,被建造自身的人类文明所抛弃,然后归于一切事物产生的原点。影片中,一切都烟消云散的时候,只有破碎和残缺的废墟,作为古老时间的承载者,拥有最庄严的发言权。我们没法从那遗迹里拼凑出完整的过去,只能在想象与回忆中完成一次短暂的沟通。当时间充满的时候,过去被摧毁,被冻结,被凝固,成为记忆府库中贮存的影像。

《老人泉》用一种近乎视频监控的旁观者视角,记录了身体和生命的衰败过程,它客观而谦逊,直指观者的内心。1992年的李世秀老人在镜头面前有活力且羞赧。她十五岁来到这里,生育了八胎儿女,和老伴65年不曾去过县城。我无法揣测老人们望着山下灯火却从不涉足的原因。2014年下雪的时候,她已经佝偻并且迟缓了。2016年她住进了养老院,她听不太清声音,不知道女儿凤和菊的早夭,不承认老伴的死。她长寿并且坚韧。镜头里,她的眼睛像针孔一般,牙齿脱落殆尽,头发稀少凌乱,乳房干瘪下垂。彩色时期的记录中,有大女儿的零星影像,她站在母亲的灶台边,门外是热闹的乡村气息。后来,她像《活着》中的凤霞一样,先老人而去。电影中的人,如同被遗弃而化为废墟的土房子一样,在某个特定的时刻,迎接早已安排好的结局。对此,没有人能够争辩什么。

电影毫不掩饰地展现了生命个体的终结过程,以一种直观的方式探讨了死亡的话题:各类牲畜的宰杀,猫的受罚,小鸡的病亡,以及老人口中缓缓道出的儿女的接连亡故。生命,独立于肉体与灵魂之外的第三种存在,在镜头之下尽显其脆弱与顽强,卑贱与庄严。西蒙•波伏娃曾说,兰兹曼的“Shoah”之所以获得成功,是因为它“通过面孔表达话语无法言说的东西”。在《老人泉》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牛棚门口望向小牛的刘顺生老人的面孔。这个镜头在小牛死的时候再次出现,背景是昏暗的天空,小牛的瞳孔在混沌变色之后,镜头渐变成微微泛动的泉水。整个色调是幽蓝的,有种慷慨冷冽的美。我们还可以看到李世秀老人的面孔,从1980年代的饱满到30年后的衰老。这位老妇人的面孔,是一部记忆的历史,身体的历史,生育的历史,村庄的历史。对此,导演似乎说了很多,又似乎什么也没说。在我们站立的地方,所有的人都在通向死亡的路上,如同飘零摇落的秋叶,最后被埋进土里,腐烂消失,归于虚无。它真真切切,没有隐喻的成分,却习惯性被忽视。导演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将这破败的历史展示给人看。这种言说虽然痛苦,却是每个言说者的责任。如果不能给出一点疼痛的反思,不如沉默。安东尼奥尼如是,伯格曼如是,塔可夫斯基如是。

影片中这一切演变与追寻的原点,模糊地指向了时间的流逝,这“呼啸而过的美丽的枉然”。土墙上蓝色的挂钟停驻在七点二十五分,只有秒针还在来回跳动,沉重的时刻仿佛被割断。T·S·艾略特曾这样写:“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目的,现在。”我们回忆的过去,不过是更为久远的现在,而时间裹挟着往前的一切,也曾经以现在的面目而存在。我们停留在这片刻之间,却从未停止对永恒的追寻,对虚无的探知,对生命和死亡的思索。时间似乎是这背后操纵着牵引线的那一个,但什么是时间?奥古斯丁回答说:“如果没有人问我,我是明白的;如果要我同问我的人解释,那么我又不明白了。”我们无法用肉眼触及时间,我们所能感知的,只有它作用在肉体和所有物质之上的折损消耗。当时间充满的时候,它说了什么,你不知道,我们也不知道。

作者:滕珊,三峡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16级本科生。

本文原载:《三峡文学》2019年第8期。


老人泉(2016)

主演:未知

导演:刘德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