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晚本来在因为小侄儿又哭又闹考虑要不要丁克的事,突然接到刘君的紧急消息,开门见山问我能不能打语音。我寻思出啥事了这么急。结果接通一听,啊,是想和我聊聊《天下乌鸦》。这片子我是知道的呀,拿了金棕榈呢,但因为其中出现向西方献媚迎合的价值观导致被人民群众喷得很惨,豆瓣评分四点几;除此之外我也不了解了——不感兴趣。刘君说他朋友圈有很多女生都在转发汪有的一篇“洗地文章”,说女权什么的,一堆人叫好叫冤。我可激动了:卧槽居然不是符号学上的说教式隐喻解读,新活,拜读拜读!直到刘君把文章链接发给我,一瞟,微博——啧,坏了。点开一看,匆匆翻阅完汪的文章,条理清晰,有理有据,语言编制技巧很像其同学,如果金棕榈开设“最佳短片影评奖”其早晚斩获桂冠——差点就把我这个没拿到奖的科班学生说自闭了。我越想越疑惑,又打开链接研究研究,末了,心底仍有一股无名业火。我在和刘君继续通话的过程中逐渐明白这股愤怒从何而来了,于是速速回家开始码字,一吐为快。

汪有(毕竟是在这儿围绕“女权”的话题展开讨论。我不知其性别,万一是男性,称呼其“女士”不太礼貌;万一是女性,称呼其“先生”,怕不太礼貌,也担心她承受不起。所以我选择了“直呼其网名”这一最得体的冒犯方式,尽情谅解)的文章,如其所说,算一篇长文,很长,字里行间充斥着知识分子的清高。文章并不想把论点放在严肃话语空间内进行探讨,而是将私人化的愤慨化为蔑视和说教进行的单方面观点倾泻。我想说的是,从这篇文章来看,你和你的好同学都不配作为“哀其不幸”的代言人。虽然你在文章里用几段话讲了个大纲,但我还是抱着“未见全貌不予置评”的态度,带着你文章内的观点,花了宝贵的十五分钟看完了这部影片,足够尊重了。同时也让我肯定了我自己的想法。挑点有用的句子一句一句回你。原文我看能不能放个链接,不行的话大家直接去微博搜吧。气煞我也。

我与汪有和其同学最大、最根本的分歧在于,我肯定同情的必要性与重要性,而他们认为“别瞎同情别人,因为那恰恰代表了你把自己放在高位。”

你们想变成“女性凝视”中客观、审视的他者,是把自己变得像个机器人了。

以下论述中的“凝视”有两层含义,一是具有反抗性质的“瞪”,二是作为他者对主体的客观观察。

汪在文章中提到「评委很清晰地给出过评价,评委说:他们很久没有在电影里看到这种女性形象。一般来说,拍到第三世界的妇女,通常都挺苦的,要去记录她们的苦难,博取眼泪。而在本片,女生是超然的,居高临下的,唯一清醒的,带着审视的角度。这是非常新的女性形象。往大里说:这是“拿回了叙事的主体性”。」

这话如果是戛纳评委讲出来的我觉得戛纳不拿也罢。

我为苦难发声,你给我说你看腻了?在此基础上我们最先要讨论的竟然是话题的老套和结构的固定吗?汪在后文还提到,拍“第三世界苦难的女性”是西方所谓“女权男”审视框架下的女性电影,而现在出现“女性凝视”的影片是新的突破。

这好比,一群男的天天去高级酒店点鸡,但每次来的都是梨花带雨的弱女子,他们渐渐感觉“真没意思”;这次点鸡,突然来了一个敢于反抗的,被他们推在墙上还恶狠狠瞪回去的、打眼看去还蛮漂亮的鸡,他们心里乐开了花,一边舔着鸡脚一边说:“我就喜欢性子烈的。”这的确是“非常新的女性形象”。

注意,片中女主不是“带着审视的角度”,而是“仅有审视的角度”。她不仅审视油腻男,审视LGBT群体,同时也仅仅是审视同空间内父权压迫下的失声的酒池女郎。这已经不单是男女的问题了,而是关于“审视、凝视”这一动作的局限性——弱势群体的凝视是否具有力量,使凝视具有力量需要什么必要条件,凝视是否有代价?

拿女性来说,女性凝视是否具有力量?有,但很局限。我,一个弱女子,面对小混混骚扰,我瞪回去,他们可能会被吓退,但如果是黑老大的打手,他们会一脸疑惑地一巴掌把我扇在地上,“她怎么敢的啊?”。治标不治本。

汪提到了R·富兰克林的故事,在此之前我未了解过这个人,据其所言是“在DNA结构发现中做出重大贡献,由于男女不平等,待遇也不行,被排挤出学校,最后学术成果还被同事威尔金斯违规展示给了沃森,最后沃森和克里克拿了诺贝尔奖。”这么一个身世。富兰克林能凝视回去是因为她在学术上有能力。还是那个比喻:比起“弱女子”,她可能是个“练家子”,想偷武林秘籍的徒弟们见过她的实力,所以对她很忌惮,平常毕恭毕敬,背后视其为眼中钉。打不过就盼着她变老退休,然后趁虚而入,拿到秘籍,昭告天下。有些“一代夜枭”的味道。

这里要讨论的是“女性应该拿到属于自己的劳动成果”,而不是“她勇敢、刚毅、强大,她不需要我的可怜,而我也不配可怜她”的神话滥调。我不清楚这样富兰克林得知她的成果被剽窃当时有怎样的心态,但“后来沃森与克里克皆坦承富兰克林的研究结果,是建构双螺旋结构的必要线索。克里克在一篇纪念DNA结构发现40周年的文章中说道:‘富兰克林的贡献没有受到足够的肯定,她清楚的阐明两种型态的DNA,并且定出A型DNA的密度、大小与对称性。’另外在2003年,国王学院将新大楼命名为罗莎琳德-威尔金斯馆时,沃森在命名演说中说道:‘罗莎琳德的贡献是我们能够有这项重大发现的关键。’”(摘自百度百科),某种意义上能让她相对舒心点。但还有多少的话语权不如富兰克林的女性被掠夺了成果呢?难道我们不应该为让男性尊重女性而努力,却要鼓励每个女性都成为富兰克林吗?进而言之,强如富兰克林也是被截取了劳动成果的。

那么凝视的代价是什么?片中女主的凝视不是威慑性地“瞪过去”,而更像是抽离地观察,如戛纳评委所说“居高临下的审视的角度”,这个评语与“别瞎同情别人,因为那恰恰代表了你把自己放在高位”的理念相冲突——凝视同样暗含心理上的高位——你从主体中跳脱,以他者视角对原主体进行观察。这种极致的观察本身拒绝了感性的介入,它是死板的,机械的,仅仅产生不理解,不理解反向加强了与主体的分离感,使观察者愈发想离主体更远,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倒也可能你观察久了,无奈、绝望,举身赴清池;或是发表“天下乌鸦一般黑”等评价,没用。

我们需要的,恰恰应该是“带有同情的凝视”。作为游离在主体之外的人,我们能够“意识到纷争”,同情的凝视能够使我们重回主体去解决纷争——你无法在主体外解决主体内的问题,正如你哭不死董卓,也瞪不死。女权问题也是这般——凝视只是一时的肾上腺素,以汪有文章语境下的凝视去尝试解决问题,只会导致矛盾的更加激化或是凝视者的继续逃逸。

以苦难本身作为题材的艺术创作从来不会失去力量,而正是由于有发现他们的“凝视者”敢于为其发声,我们才能有幸听到苦难的声音。承认自己高位并非等同于骄傲,恰恰相反,高位本身肩负了其他的职责。我们需要解决的,是对苦难漠视、淡然的社会,是逐渐失去同情而愈发疏离、分子化的社群,是艺术权威的话语垄断,是对即时快乐的依赖而遗弃深度体系思考。汪有之流的创作理念万不可取,它是傲慢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凝视是不够的,仅仅发表“天下乌鸦一般黑”的论调也不应被宣扬。汪有及其文章支持者使我产生了深深的担忧。就艺术创作层面,我无法想象失去同情的作品是什么样的。啧,现在已经知道了。或许“思而不学则殆”某种程度上能表达我的担忧吧。

已经不想批评他们了,本来想着好好骂骂解解气,但现在夜已深,没有啥肝火了。最后送你一句话吧,这句话是我今天巧然看到的,来自周总理一九六一年六月十九日在文艺工作座谈会和故事片创作会议上的讲话,有断章取义之嫌,但点你足够了——

“人民喜闻乐见,你不喜欢,你算老几?”


天下乌鸦天下烏鴉(2021)

又名:All The Crows In The World

上映日期:2021-06-13(鲜浪潮国际短片节)/2021-07-16(戛纳电影节)片长:15分钟

主演:陈宣宇 / 薛宝鹤 / 黃淑君 / 吴戈 / 

导演:唐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