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北京纪事》杂志,因篇幅所限,刊发时有所删节。】
在契诃夫的戏剧《万尼亚舅舅》中,我们可以将万尼亚舅舅这个角色视为一头被岁月磨砺,愤怒的驴子。他今年四十七岁了,之前的生活都在劳碌中度过,学问颇深的教授和他美丽的妻子叶列娜的到来,打乱了整个庄园的生活节奏。教授宣布,这座庄园即将被出售,万尼亚舅舅就像是一只一直以来勤勤恳恳,只不过被蒙着眼的,拉磨的驴子。突然,他的眼罩掉落了下来,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原来生活不过是石磨旁一圈圈深深的车辙。万尼亚舅舅无奈而悲伤地抱怨着,如果年轻时向叶莲娜吐露自己的爱情,那么在暴雨中拥抱着她的,就是自己,而不是这个行将朽木的教授。如果自己在年轻时坚持文学的梦想,他说不定就是另一个叔本华,或者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他举起手中的枪对准了教授,这个毁了他生活的人,可是没打着。
教授之前是让所有人尊敬的,他把自己藏在书里,把那些论文装订成册。可是,当他们夫妇来到这所庄园的时候,他们身上的尊严感褪去了。教授自私自利,伪善的性格开始逐渐显现了出来。他的妻子叶列娜的美貌吸引了里沃维奇医生和万尼亚。
紧张,混乱,无序的生活让里沃维奇医生丧失了爱的能力,他总是认为自己浪费了自己的好年日,他变得庸俗琐碎了,感情也都磨得迟钝了,他对谁都不会一往情深,也不会再爱上谁了。对于叶列娜,他只不过是被他的美吸引。
可怜的索尼娅,她一直以来都没有休息过,做着那些忙碌而朴素的工作。“啊!我为什么长的不美呢?自己要是知道自己丑,真是可怕呀。人们对长的丑的女人,总是说‘你的眼睛太可爱了,你的头发非常好看啊!’......”她爱着医生已经六年了,她时常接近他,期待他的出现,却一次次丧失了自尊心。她一遍遍说,“我恨透了我自己!”
孔大山导演的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讲述了一个看似朴素但又奇幻和悲伤的故事:电影的主角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红极一时的科幻杂志《宇宙探索》的编辑唐志军,如今杂志逐渐没落。唐志军也已步入中年,成为了一个孤独的鳏夫。已有银发的唐志军仍然保持着对未知事物,特别是天外文明的兴趣,然而也正是这份在普通人看来“奇葩”的兴趣,他的妻子离开了他,更不幸的是,就在几年前,他的女儿因为抑郁症自杀了。一次偶然的机会,唐志军看到了在西南某地发现外星人踪迹的消息,于是他和编辑部的同事秦彩蓉,那日苏和晓晓一起踏上了探索之旅。在村落中,他们遇到了许多奇怪的事,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一个名为孙一通的男孩......
在电影剧情发展的过程中,出现了一个石磨。旁边的村民说,为了让驴子不停息地拉磨,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在驴的脖子上拴上一个弯曲的木杆,上面吊着一个胡萝卜,这样驴就会看着眼前得不到的胡萝卜一直走下去了。然而诡异的是,在“外星人降临地球”的那个夜晚在之后,驴也消失不见了。全片的高潮段落中,音乐响起,唐志军骑着失而复得的那头驴,开始了最后的探险之旅。笔者之所以在开篇不厌其烦地提起契诃夫的这部戏剧,是因为在观看电影的过程中,这些人物的遭遇,影片对普通人生活的描摹,令笔者想起了契诃夫笔下那些饱受生活风霜,但又个性鲜明的人物,他们看似普通的人生,原来和那头驴子一样,承载了太多无言的愤怒、无奈和悲情。
《宇宙探索编辑部》常常被观众视为一部科幻喜剧,其中也不乏商业元素。纵观影片监制团队,导演郭帆、制片人贡格尔、导演饶晓志、导演王红卫都参与其中。影片的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即为《西游记》的直译。在一部时长受限的院线商业片中,将主要人物的性格和经典作品中的角色对应,是一种在短时间内和观众建立有效沟通的方式。巧合的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和《我不是药神》都将片中五位主角和《西游记》中的师徒五人进行了对应,并且在性格和行动层面进行了参照,使人物更加契合故事的逻辑。
科幻元素仅仅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叙事的外壳。唐志军是一家科幻杂志的主编,在这次探索之旅中,他们所看到的种种遭遇也都和外星文明有关,然而除了片尾少量的特效镜头之外,我们很难从体裁上将这部电影称为科幻片。至于说到喜剧元素,影片中有不少令人忍俊不禁、印象深刻的段落。例如在影片开头,唐志军为了给广告商展示太空服,竟被太空头盔卡在了衣服里,以至于要请来消防员帮忙;唐志军家中的电视突然无法显示,他马上打电话给那日苏,让他查一下美国航天局官网,看看最近是否有什么突发新闻,将电视故障和星系坍塌联系在一起;在“陨石猎人”的“太空车”上,写着“挪车”的字样和电话号码......这些让人不禁发笑的元素背后,潜藏着这些充满理想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极具悲剧化)人物的生活印迹。
“伪纪录片”也是不少观众在提及《宇宙探索编辑部》时使用的名词。这个多用于电影史研究的专业词汇,用来指代的是这部电影的呈现方式。例如,观众时常能够在片中看到演员对着镜头讲话的段落,从拍摄角度和人物关系的呈现来看,拍摄者既像是那日苏,又像是他者。唐志军妻子的出走,女儿离世的经历都是通过秦彩蓉的叙述来完成的。《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编剧和导演在拍摄这部作品之前,都完成过多部作品的剧本写作和影片拍摄,其中孔大山的作品也充满了奇幻和高效的元素,然而在他们共同完成的这部气象万千的长片首作中,笔者认为他们是带着悲悯心和严肃的态度创作的。
为什么这么说呢?首先,我们需要再次提及戏剧。在契诃夫的戏剧,或者恰如阿瑟·米勒《代价》的笔触一样,《宇宙探索编辑部》中的人物并没有简单完成和《西游记》师徒五人的对应之后,就消失在了观众的视野中,而是完成了潜在文本创作,也就是隐含关系的叙述。正如上文所述,唐志军的妻子和女儿都离开了自己,在主创的设置下,他和秦彩蓉之间的“嫌弃”和玩笑更像是夫妻之间的感情;那日苏和晓晓之间的情感像是兄妹,于是,我们在银幕上看到的不仅是一群为理想和太空事业冒险的人,而是一个在经历了人生悲剧后,依然用笑容面对生活的家庭。而说到与“神秘事件”直接相关的少年孙一通,唐志军对他的每一次呵护,每一次晕倒后的关心,包括片尾执着寻找后的再一次相遇,这一切都像是父亲对儿子的情感。而在片尾唐志军动情朗诵诗歌的段落,我们无法忘记这样的一个矛盾的事实:对生命终极意义的追问和生命本身的虚空感带走了唐志军女儿的生命,然而我们依然需要勇气活下去。因为每个人既是生命这一哲学问题的本身,也是答案,只要生命这首魅力长诗写的够长,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组成这首诗的一个个文字,我们繁衍不息彼此相爱,然后我们这一个个字,就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的句子,这首诗就能一直写下去,当这首诗写得足够长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在这首宇宙之诗里读懂我们存在的意义。唐志军的眼泪,成为了他献给女儿的诗。
悲悯心和严肃的创作还贯穿在影片的拍摄和叙事视角中。在片头展示的日常生活的片段中,我们看着他骑着电动车,在北京喧嚣的街头驶过,在居民楼里,一扇带有褪色“囍”字的玻璃窗的那边,他孤寂地做着一碗面;秦彩蓉是编辑部的成员,但平日也在自己的店铺里过着自己的日子;因为远行,唐志军的亲戚带走了他的挂面,并通知他自己的儿子就要结婚的消息......影片在西南村落的镜头也是朴实而直接的,固然在诗歌的伴随下,影片中葱郁的远山和广阔的天空显得很诗意,然而主创仍然呈现了中国乡村十分真实的一面。“外星人降临地球”带走了孙一通家门前石狮口中的石球,然而通过村民的叙述,我们知道,这两尊石狮子是他父亲生前打工的工厂老板的“赔偿金”。当孙一通在广播站朗诵诗歌的同时,他还会播报当天的国际新闻和低保户领取低保金的信息。这些影片没有过多展开的内容讲述的不是触不可及的远方,而是我们每个人家乡的故事。当人们在现实生活中讨论《隐入尘烟》中“200元电视”时,这一物件代表的,是那些平常我们看不见,却和我们息息相关的人民的生活。
《宇宙探索编辑部》有许多具有创意的海报,在宣传语中,也不乏“探索中国科幻电影的另外一种可能性”的标题。然而笔者仍然最喜欢以“胡萝卜和驴”为主视觉元素的那张海报。驴子的故事说的是每一个负重前行的你我的故事,这部电影告诉我们,原来从某种视角来说,对中国人来说“科幻”代表的,不是某种视觉奇观,而是在喜剧外衣下包裹着的所有的心酸和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