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飞向太空……我们寻找的是人,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我们不需要其他世界。我们需要的是镜子。”——《索拉里斯星》
2013年6月9日,山东滨州市民李某声称自己在三个月前用高压电网电死了一个外星人,并将外星人的尸体存放在了自家冰柜中。次日,李某因使用钢丝骨胶制作假外星人和散布虚假消息,被当地警方已故意扰乱社会治安罪拘留5天。而在4年后,一位沉迷于自我表达的“青年独立”导演被这则偶然间看到的新闻深深触动,在好哥们郭帆的支持下和另一位在厕所遇见的臭味相投的“文艺犯”一块创作了名为《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作品,它讲述了一个民间科学家唐志军追寻外星人的故事,像童话一样为我们讲述着科幻故事的另一种可能。
这是一部属于“我们”的电影。在幕后访谈中,孔大山和王一通两位主创的状态让我们感到无比的熟悉与亲切:孔大山经常会在被郭帆导演盯着的情况下剪辑,王一通快到交稿时间了还在家里捧着掌机玩游戏,松散的状态似乎和“我们”别无二致,在这样一部“优秀”的作品背后,就是这么几个通俗来讲“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宇宙探索编辑部》就仿佛是在无数碌碌无为的时光里,哥几个一顿酒后攒出来的一个半大玩笑,在酒味的饱嗝里将荒诞吞吐而出。它古怪而深沉,轻盈又浪漫,这是一部只有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带着它所给予的全部诗意、沉默和向往,才能拍出并被理解的作品。我们在一切过往的时光里捕风捉影,将生活的诗意和浪漫倾泻其中,柔化成一缸黑色幽默。
朝闻道
朝闻道,夕死可矣。身陷凡尘,眼望星空。如果刘慈欣笔下的那群在《朝闻道》里的科学家是为了追寻宇宙的答案而献出生命,那这个故事中唐志军的行为无疑像个小丑。他坚持着自己的执念,九十年代的他意气风发,在一股科幻热潮中凭借一番对科幻的热爱,取得了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那不过是昨日的余晖,如同电视上的雪花一样,“纪念着宇宙大爆炸的微光”。唐志军是停留在过往的人,穿着和用着上世纪的物件,零碎的墙皮和破旧的家具标记着逝去的时光,但他仍想探寻现实的理想,跨越时间追寻着真理和答案。
朝闻道的故事通过伪记录的形式铺陈开来,将现实投射于荒诞之中,因此对于唐志军来说,现实的投影即是他的执着和坚持。他将信仰高悬在头顶的星空中,然后不停的抬头仰望,哪怕脚下早已深陷泥潭。唐志军在开场的序曲中贡献了全片最大的笑点——在《欢乐颂》的歌声中成为宇航员飞向太空,但笑意消去后,随之而来的却是悲怆——家庭的破裂,女儿的离世,事业的干涸,这是一个失意的中年男人所能拿到的最凄惨的剧本,而比这更为凄惨的是他依旧在这摊令人悲哀的凡尘泥潭中,死死怀抱着偏执不放。但哪怕是人人嘲讽的堂吉诃德也有自己为之奋斗并努力追寻的答案。偏执的“民科”试图在它所熟知的宇宙中找到现实的真相,回答他或许早就知道答案的问题。投影在荒凉的背景下,以整片宇宙为幕,他在追向光的路上是坚定的求道者,而拖在地上的黑影却映照的出他作为失败者软弱的模样。
西行记
唐志军、秦彩蓉、孙一通、那日苏和晓晓五人,放置在了“Journey to the West”的“巧合”中,隐隐对应着西游记师徒四人一马取经的冒险故事,蜀道之难不亚于将石球从石狮口中取出,向西南深处再深处。相似的形式牵着不同的内容,取得佛法真经的宏愿被替换为探寻外星人降落的真相;一行人沿着铁路,朝着铁锅接收电波的方向一步一步深入西南的土地。走出城市,涉入山林,这是对现实生活的突破——借由偏执的信念,冲破了乏善可陈的生活窠臼,向着理想发起冲锋。真经、真相、真理,伟大的冒险通常就是为了追寻终极的理想,为一个朴素的理由:它在那,而我们想去见证。
在朝圣的旅途之中,一个接一个的伙伴加入西行求索之旅,但随着孙一通的出现,故事开始向寓言和传说转变。来自西南深林的诗篇用轻盈写意的气质带着一切,穿过现实性的藩篱;而后诗篇一首又一首出现,协奏曲一般,与求索旅途中的景象交织。尽管一切仍然是“老唐”一个人对于最终答案的求索,但我们都在旅途之中借由历险得到了内心的关于那个终极问题的启明,诗篇一样——“不同于数学的确定性”,文字在编排下划过身心,又与生灵共鸣,流淌出的诗意浇灌出一片生机盎然。
见众生
走出黑暗的洞窟,见证过历史的沉淀,目睹神迹的降临。印证预言的驴子,成群的麻雀,长如权杖的腿骨,悬浮的石球,在这个以荒诞开头的故事里,这一幕反而显得理所应当。孙一通这一奇迹式的退场方式,完成了整个求索征程的闭环,让唐志军得以见证他穷尽一生追寻的目标。
在此之后,一切回归现实。
唐志军回到现实,灵光乍现的奇迹在天地之间迅速流逝,求索之旅不再提起,结果瞬间易逝,过程的体验交融在生命的流动之中。他应该回到现实,他需要以世俗的舅舅身份献上一段演说,面对来访的宾客,他需要完成与现实身份的连接和回归。他必须回到现实,他必须面对女儿的离去,也必须回答那个终极问题——“宇宙的答案是什么?”朝闻道的智者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答案,西行的旅人上下求索最终见证神迹,所以他必须如此。他为女儿写了一篇悼念诗,但最后恸哭取代了诗篇。它包含着彻底的顿悟,无可挽回的忏悔,和试图和解的夙愿,这一切在夕阳的余晖中,完成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祭奠。在最后的最后他完成了一切与现实的和解,完成了与自己的和解,他面对着现实,走出围墙看见了自己,他见了众生。
影片最后从宏观的宇宙回归到DNA双螺旋,将宇宙与个人所联系,渺小与宏大相较,用循环上升的线联结着众人,在我们所栖居的现实中,联系着我们的家人、朋友和爱人。它将科幻的故事回归生命的交融,面对存在意义的问题,最终拒绝了虚无,拥抱现实的温度。
日后谈
科幻作家韩松说,“直接以好奇心为主题的中国电影我只看到了这一部”。从创作动机到影片故事,名为“好奇”的情绪驱动着银幕内外的唐志军行动。为了好奇,曾在四川读书的孔大山跟随着来自四川雅安的王一通再一次深入西南,在半个月的自驾堪景中将主创的个人生命经验和空间记忆融入故事,生活倒影在亦真亦假的故事当中,搭建着故事发生的舞台。为了好奇,主创们找到《人间指南》隔壁的从未出现的《宇宙探索》,讲述新编辑部的故事,杂志主编在时隔三十年后会陷入什么样的状态?在好奇之中,导演和编剧一点又一点描绘着故事的形态,他们通过影像构建戏谑、玩闹的情境,通过填充生活中意想不到的反差镜头制造荒诞的“不协调”感,创造出独特的幽默感,“仿佛与我们的精神状态不谋而合”。
路演时孔大山说:“这个片子在表达人与宇宙的关系,当你解决人与宇宙的关系后,才能解决好人与人的关系。”被问到应该如何理解这句话时,孔大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他也不太懂,只是话赶话说出来了。作为新一代影像作者,他们用“雪花屏”、“西游记”、“气功热”、“朦胧诗”等集体记忆的符号,以及来自千禧年代的网感——深受“金广发”、“1818黄金眼”等互联网频道风格的感染,打造着独特的作品气质。仿佛有着一定的随意和随机性的内容反映着他们的创作自觉,谈到想通过电影表达什么时,孔大山坦言,“如果能用语言表达,干嘛费劲拍这个电影?我自己语言文字表达能力太贫乏了,但凡要是能写小说、把感受写出来,我就不拍电影了。”
影片中有一个一闪而过的镜头,是王一通扮演的“孙悟空”蹲在路边抽电子烟,孔大山说这一条反复拍了三十多遍才得到一颗满意的镜头,为了营造未记录的偶然性,他们花了一整个晚上碰上这么个“偶然”。“有好奇心是一件好事”,作为新生代的创作者,他们吸纳着在新时代获得的影像经验,创作出了凝结着属于“我们”的亚文化气质,这就是属于“我们”的电影。
结语
“我们想,其实就是做一个奇奇怪怪可可爱爱的电影,我们特别不希望里边有骗子,你可以说他的表达局限于他的认知,可能他说出了一些真假参半的,特别不靠谱的东西,但在结局你可以看到其实他们没人说谎,或者可以骗人,这是我们特别希望看到的一种结果,希望彼此多一点信心,算是我们小小的一个创作的态度。”真诚的表达永远令人热泪盈眶,我们会看到即便老唐如此潦倒,他的身边仍然有一群人能陪着他闹腾,在一切的喧嚣结束后,轻巧地转身面对。戴锦华老师说“科幻是一种关于可能性、关于世界的真正的哲学思考”,《宇宙探索编辑部》展现了中国科幻的另一种可能,通过“软科幻”的叙述,在诗意中通达了普遍共鸣,我们仿佛一起做了一个梦,一个有着独特气质的梦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了痕迹。而这里没有答案,只有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