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有Loki个人剧的消息，我就挺有信心这部剧水平能在线，但是的确没有想到后来会好成这样。第一季中偶尔的疑惑和OOC感， 包括一段当时略微让人挠头的爱情戏，也在结尾随着人物命运的闭环完全合理，成为达成结局的必经之路。在短短两季12集里，让观众从失去主线Loki的悲伤中走出来，看着这个从纽约之战过来的傻屁孩Loki逐渐超越经历过丧母之悲，去国之痛，与父亲和自己最终和解，为哥哥和阿斯加德牺牲自己的Loki，成为心中新的白月光，我只能说编剧太了不起了（有一说一，这部剧最成功之处，就是不把观众当傻子，真的是每集我都得全神贯注，漏了一句台词可能都会跟不上逻辑）。有人说剧中的洛基行为不像洛基，也有人说他与TVA众人的友谊撑不起他后面的转变，但是在我看来，洛基的story arc和人物在最后是能完全立住的，并且最终立在了一个非常正统意义上的神的位置（对比希腊诸神、北欧诸神、埃及众神等多神世界观）。

首先，关于剧中Loki不太像主线Loki，失去了诡计之神底色的问题。的确，雷神2里的Loki还在玩假死，雷神3里的Loki还在假扮奥丁完过家家，跟哥哥合作也是没个准谱，Thor还得一直防着。这边刚刚还在带领外星人攻打地球的Loki，就变成值得信赖的兢兢业业TVA打工人是怎么回事？主线Loki一直在家庭关系中修复伤痛，寻找归属，在他生命中的一系列让他成长的重大变故，其实都是在家庭中发生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古典文学和戏剧中的经典主题啊！）而剧集中的第一集，支线Loki就连续经历了四个破碎：刚被浩克摔得鼻青脸肿，输掉地球之战，Loki的骄傲破碎；面对TVA毫无还手之力，像犯人一样失去尊严只能完全听从指令无法反抗，Loki的神格破碎；以为自己还能靠着聪明和诡计逃出去，拿到魔方还一阵狂喜结果一看，好么，一抽屉宝石跟玩儿一样没人当回事，Loki的信念破碎；看见未来的写好的宿命逃不脱痛苦和失败，若想愤然改变结果只能是被消灭，Loki的存在破碎。所以在这里剧版Loki并不是一些人以为的，看了剧透所以跟上了主线Loki从良的节奏。在这里，支线Loki面临的是存在危机，他经历的变故都是哲学意义上的生命破碎，真真正正世界塌了。

于是这时候莫比乌斯给了他一条生路他就赶紧抓住重新做人……才怪！如果只是经历了这些破碎，放谁身上都是要疯要死的节奏，能支持Loki站起来重新建立生命意义的，是在这一系列的破碎中，仍然有一个建立，当然这个建立不可能来自莫比乌斯或者TVA，而是Loki自己，他看到自己在危险来临时从身体掩护哥哥的爱人，也看到自己为了他人甘愿付出生命，他看到走向宿命的自己，所能做到事情。如果那是未来的我能做的，那现在的我也必然能做。因为，我，Loki，除了自私和诡诈，是有能力去爱的。

这就提到了另一个大家一直槽点比较多的地方，没错，就是第一季的Loki谈恋爱。我当时看的时候跟大多数人的感觉一样，不是说不能理解，就是觉得有点尴尬。理解是因为Loki碰到了另一个自己，她跟自己有一样的疯狂和偏执，又完全懂得自己渴望爱渴望被承认，再来一个一起面对世界末日，生命最后一刻天雷勾地火那简直顺理成章，当然水仙太炸直接勾来了TVA另说。但是尴尬的点在于，希尔薇没有立起来到足够可爱，她对于Loki也没有足够的爱。剧版的支线Loki有了爱的能力，但是他还没有那种更亲密的爱的体验，这位支线Loki与Thor还没有足够纠缠就天人永隔（啊不是），而希尔薇的出现将他向前推了一步。但是希尔薇这边，她从小被TVA抓走，连个家都没有，对于母亲的记忆都模糊了。她凭着邪神的智慧和霜巨人的疯批性格在时间线上横冲直撞，独自生存，她还没有学会跟任何人建立关系，所以根本没办法直接上来就建立最亲密的关系，哪怕是跟来自另一个宇宙的自己（这里忍不住槽一句，按理说离开线性时间的宇宙之后时间就应该在变体上停滞才对？那希尔薇是怎么从小孩长大的？）所以她不会像爱人一样，倾听Loki的思考和选择，离开时间尽头之后也没有去找Loki，她的世界只有自己，我想，我要，我的决定必须实现。她对于Loki一念的心动止于离开那个世界末日，而80年代一间小镇麦当劳里的熙熙攘攘和欢声笑语才是治愈她并且开始建立爱与关系的起点。就像婴儿不可能一上来就大吃牛排，必须从吃奶开始一样。所以这看起来能不尴尬吗？曾经不可一世的恶作剧之神，近乎来了一场水仙版单相思，我们看着他全情投入，反馈却少得可怜。可是正是这样的爱的体验加深了Loki对于爱的理解，那就是真正的爱，无条件，无保留，无回报的爱。以至于后来在时间尽头他会成百上千次试图阻止希尔薇杀掉遗留者康，杀掉希尔薇来解决问题却从来都不在选项上。

那么到这里，就可以回答很多人对于“也没见到除了莫比乌斯以外TVA那帮人究竟对Loki有多好，怎么就能让Loki那么难以割舍，以至于为他们作出那么大的牺牲”这个问题。莫比乌斯愿意相信Loki值得救赎，愿意与他并肩合作（一起出发去阿拉巴马暴雨夜的时候还把小匕首还给他了，然后又被没收），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帮Loki解决时间溜脱问题。Tom说莫比乌斯是Loki的第一个朋友，在此之前Loki没有朋友，听起来也是挺惨的。如果说与莫比乌斯的关系让Loki体会到了友谊之爱（philia），与TVA众人几百年的磨合让他体会到有归属的亲爱（storge），与希尔薇的关系让他体会到情爱（eros），那么这些爱在地上的影子，已经开始让Loki去懂得这些影子背后那个爱的逻各斯——圣爱（Agape）。

Loki是渴望爱的，但是感受爱的方式除了被爱，还有付出爱。当他理解到Agape的时候，其实希尔薇可不可爱，或者朋友有没有对他足够好，都并不重要了。我愿意引用The Book中的这段话来解释这种选择：为义人死，是少有的；为仁人死，或者有敢作的。 惟有基督在我们还作罪人的时候为我们死，神的爱就在此向我们显明了。所以他最后的牺牲，真的不是为了挽回那一小群朋友，他是为了所有人，为了美队那支没有跳完的舞，为了娜塔莎有一个正常的童年，为了掐死他的灭霸可以安静地归隐田园，他背负起所有的宇宙，一步一步，走进孤独。

那么，再回到For you, for all of us这句call back。在Thor中是Loki对奥丁说的，那么这个you是单数没问题，在剧末这句话的you还是单数吗？如果我是字幕翻译，这句话依然会是“为你，为我们所有人”。不止是因为它对应了Thor中一模一样的台词，而是这句话实际上是Loki看着镜头，也就是对着观众说的，for you，为你。这是一个明显打破第四面墙的设计。这里插一句神学上被讨论过的问题：假如地球上只有一个人需要拯救，那么基督需不需要为这个人而死。答案是，必须。任何一个灵魂的买赎，都需要这样的代价。所以，为个体，也为众生。 当你觉得心灰意冷，觉得自己一生注定失败的时候，你会想起在时间的尽头，Loki孤身一人为你打破宿命，撑起了你生命中的无数可能，只要你愿意，就能为自己写出全新的故事。

Last but not least, my Loki quoted my favorite poet.

当Loki说出那句We die with the dying. We are born with the dead的时候，我觉得有点熟悉，但是并没有想起来在哪里读过。当看到这两句出自《小吉丁》的时候，我的呼吸停掉了。

虽然我已经不太记得《小吉丁》里的每一句，但是《四个四重奏》的开头，我可是太熟悉了，二十年前的诗句一下子冲进我的脑子里：

Time present and time past

Are both perhaps present in time future,

And time future contained in time past.

用来描述Loki这部剧再贴切没有了，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会是Loki帮我对这些诗句多一点感悟。

那时候读大学的我，曾经手抄《荒原》的中英文版贴满床边的整面墙，那些句子领着我在整个文学和历史的世界寻找意义；那时候觉得2015年T. S. Eliot放在普林斯顿的信件公开是一个等得让人心焦的遥不可及的年份；那时候几乎每一门课的论文都在跟Tommy的作品约会；那时候把每一篇日记写成与Tommy的对话，抓着青春的尾巴，把所有疯狂的情绪学着写成像风一样的句子……

那时候我暗暗许愿，必将去拜访他的出生和埋骨之地。多年后我背包行走英美，去过他的出生和成长之地圣路易斯，去过他工作的伦敦Faber & Faber，也去到了他的埋骨的东科克小镇。

我记得当我走进东科克小镇中心的公交换乘站准备坐公交时，我能感觉街道上为数不多的人都在看我，像极了一个经典西部片故事的开始，一个陌生人走进小镇。这个并非任何旅游目的地的小地方估计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单身的亚洲游客。最后在跟我一起下公交的一位老太太忍不住问我，姑娘你要去哪里。我说，我去埋着我最爱的诗人T. S. Eliot的骨灰的St. Michael教堂。老太太说，啊，那是我平时礼拜的教堂。然后她引用了那句写在他的铭牌上，《四个四重奏》里《东科克》的诗：in my beginning is my end, in my end is my beginning.

说完老太太给我她的地址和电话，说，万一出了什么事没赶上回伦敦的火车，可以来我家。我记得那天我在夕阳的余晖中站在St. Michael教堂前，不负少年。

我始终感激在年轻时遇到那么好的老师们，带着我读遍那些经典的戏剧和诗篇。虽然当时只是凭着理性和知识去理解，但是它们陪伴我至今，随着年岁增长，我更知道，我的每一个情绪都不孤单，每一个伟大的故事在宇宙和灵魂深处都有回响。就像我最终为了隔绝远方的哭声，只身流放到南太平洋的这片孤岛，那一刻我终于感受到曾经的俄狄浦斯王，为什么要刺瞎双目将自己放逐，那是我们挺身面对不可抗拒命运的愤然一击。也许因为Loki，在某一个世界，有一个我终于写出了能陪伴所有孤独灵魂的诗篇，也许开启了现在这个时间线的我，也有机会再写出新的故事，就像过去的故事陪伴了现在和未来的时间，而所有未来的故事，也将温暖时间的现在和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