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是关于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杀,这个我最熟悉的西方当代史事件。2012年最消耗个人情怀的那次旅行,把我带去了那儿,见到了屠杀幸存者,去了小城外荷兰维和部队的营方废墟(和电影中的主场景一模一样),见到了片尾那些不知脚下发生了什么的欢乐孩童。亚斯米拉作为波黑最优秀的女性导演,这一次着重还原历史,而没再花心思树立女性困境。毕竟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斯雷布雷尼察之后为过来者编剧故事也同样是残忍的。
也就是说,无论《爱的旅途上》还是《格巴维察》,都是精美而忧伤的波黑伤痕电影,而《艾达,怎么了?》,则终于直接呈现伤痕的来源。
往下部分,可以当作”游记“,是我那篇2万字《波黑,雪与蜜之地》中关于斯雷布雷尼察的部分
斯雷布雷尼察,我想我会杀了他!
曾被萨拉热窝“山丘上那些人”控制的狙击区域,战后依然有一部分被划分给自治的塞族共和国,因此这座城市也就同时存在着一个游人罕至的“东萨拉热窝”。当然,这可不是什么东西柏林或南北尼科西亚,没有围墙、没有哨所,居民自由往来,几乎可以干脆把它唤作“萨拉热窝东城区”。只不过,像是某种历史遗留问题,要想坐大巴前往塞族共和国和塞尔维亚的绝大部分城市,都得舍近求远的跑到“东城区”。
我就从这里的Lukavica客运站,乘坐4个半小时的早班大巴,来到国土东部这座埋葬了近万无辜冤魂的伤城——斯雷布雷尼察。一路上,金黄松林、冷冽清泉、草甸羊群、木屋炊烟,让人很难将这些景致联系到焚烧的村庄、惨叫的少女和异地的身首。“漂亮的村庄就算烧着了也还是漂亮的”,电影《锦绣河山一把火》中,为被打死母亲报仇的塞族士兵点燃了儿时最好穆族小伙伴的村子;“他就像一个屠夫似的抓着喇叭筒,屠夫在杀鹅的时候,就是那样扭着脖子的”,小说《士兵如何修理留声机》,孩子惊恐的看着闯入屋里的不速之客。影视文学一点都没对“内战景观”进行任何夸张。而这些村里的杀戮惨烈程度,都远不能与发生在斯雷布雷尼察——这一战时联合国划定的安全区——的屠杀惨案相比。
发生于1995年7月11日到22日、持续11天的清洗,是二战后出现在欧洲的最严重屠杀罪行。
作为屠杀纪念地的波托察里公墓,距离市中心6公里,与我同时抵达的来访者,除了一群到塞尔维亚进行交换学习国际政治专业的美国学生,就只有一辆挂着瑞士牌照的SUV,车里走出一家老小,女的缠着头巾,估摸是撑过劫难后移民国外的幸存者,和那些在瑞典、美国都能见到的波黑穆族难民家庭有着相似的悲剧故事。入口处的大石碑上,雕刻着“8372……”几个大号红字,省略号说明着,8372只是“已知的、能对照出名字的”遇难人数,还有相当数量骸骨的DNA在等待校验,其中的不少估计将永远查无此人。另一块白色方碑的正反面,以波斯尼亚语和英语写着墓志铭,“我们向全能之神祈祷,望怨气换为希望,望复仇变为公正,愿母亲的眼泪变为祷告者,暴行从此远离斯雷布雷尼察和它的人民。”
8372……块白色的方尖墓碑,有尊严的一排排伫立在青草间,鲜红的花朵从土堆里茁壮的伸了出来,近乎椭圆的一大围平整大理石板上,镌刻着8372……位遇难者名字和出生日期,按姓氏排开来。我特别留意着几个生于1980年,与我同龄的他们,一定也曾在初中呐喊着枪炮与玫瑰的摇滚,追逐着AC米兰的联赛58场不败,对学校的漂亮女生越来越有生理冲动,可他们的成长,却永远停止在了15岁。
美国大学生在墓志铭前围成一圈,安静而压抑的听着一名讲解员诉说不久前的故事。一位女生掏出手机试图录音,却被讲解员迅速制止,“我得竭力避免我所说的被传到youtube上,虽然这全都是事实,但这个国家依然有极端的民主主义者,无论塞族、穆族还是克族”,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屠杀幸存者解释道。
接着,他将我们带到墓园对面的厂房车间。大屠杀开始前,这里曾是400名荷兰籍官兵的营地,是执行联合国维和部队安全区的保障所在。如今车间里留下的,是光秃秃的墙壁,以及一些遇害者的遗物和生平简介。面前一扇玻璃窗里,陈设着一纸早看不清字迹的祷告词,相伴的生平故事关于1977年10月出生的Dzevad:战火日益迫近,家人依偎一起。斯雷布雷尼察成为联合国安全区后,生活容易了一些,Dzevad每天穿着一双几乎见底的破鞋去上学,成绩却还一直排第一。1995年7月11日,被带往森林的他,与妈妈告别:”是分开的时候了吗?真希望小时候你就离我而去,那样或许会少几年痛苦。”妈妈和姐姐一直盼望着17岁的他,有一天能回家,直至2004年1月被验出了DNA。
历史证明,在杀红眼的疯子面前,包括国际法在内的一切律法都是狗屁。那一年的7月11日,围困了斯雷布雷尼察近一年多的塞军,置联合国安全区的地位予不顾,开进了城里,2万多穆族难民只得躲入荷兰维和部队的营地。从那位幸存的解说员口中,我们得知,没有什么勇者力挽狂澜的好莱坞故事,哪怕一丁点荷兰人版的“辛德勒名单”故事都不存在。“鉴于自家士兵和一些法国人被扣为人质,荷兰方面只得致电北约总部放弃空袭计划,并用5000名穆族人交换了14名荷兰人质。在陆军上校道姆.卡勒曼斯与姆拉迪奇的谈判中,荷兰驻军最高指挥官自始至终害怕激怒这位强硬的塞军总司令。随后,一辆辆军用卡车和大巴驶来,将藏于基地里的穆族人带走,妇女和儿童走一边,成年男性走另一边的不归路。而荷兰人不久得以逃出生天,在克罗地亚庆祝胜利并随后在阿姆斯特丹被授予英雄,当然,或许那时他们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黄昏时,我去逛了一下斯雷布雷尼察主城区,道路干净、屋舍整洁,清真寺和东正教堂毗邻而居,孩子们在操场上呐喊追逐着一只皮球。如今整个行政区有着12000人口,绝大多数是塞族人,过去的穆族主人有着被法律重新认可的房产证,却没多少人返乡。至于当年逃难的幸存者家庭,几乎全数作为难民,永远呆在了瑞典、瑞士和北美了。
我像写日记般,用微博详述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有人回复,“可惜今天又有多少中国人听说或关心过这一悲剧呢?遥远的波黑与我们有关吗?”其实大可不必妄自菲薄,巴尔干从来都作为一种不堪的隐喻,而被排除在欧洲文明的范畴外。萨拉热窝客栈里的西班牙青年听说我去了个比较远的地方,问到:“那里漂亮吗?再告诉我一遍名字。”法国人听说过大屠杀,但也只表示:“那段历史挺愚蠢的。”当下媒体如此发达,也就意味着人们有着选择性吸收的自由,斯雷布雷尼察的名字,不属于大多数的旅游者。
萨拉热窝市内最大的天主教堂旁,有着一个永久的大屠杀纪念展。入口处是9年前曾在波黑电视台和全世界重复播放的一段恐怖录像,播音员提醒:“现在某位母亲将看到她的儿子,某位姐妹将看到她的兄弟”,接着6名穆族青年被一个个赶到一块空地上,塞军毒蝎部队的士兵从后面扣响了扳机。最大的空间,留给一位叫做TarkSamaral的摄影师,我曾在斯雷布雷尼察公墓的一间小屋里,看见过部分没署名的黑白影像,残破的洋娃娃、证物塑料袋上的一截铁丝网、墓坑里拉住遗体之手的白手套……这些或表意或写实的图片,都摄于屠杀暴行被曝光的几年后。还有一些记录邻里反目亲朋成仇的墙壁涂鸦,“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我将毫无理由的杀死你”;“杀人是我的事,这事儿不错”;“联合国,联合个屁(UN,UnitiedNothing)”……
我与在沙发冲浪网上认识的AhmedParic约了晚饭,他和在萨拉热窝出生并长大的女友Esma一起赴约。这位银行职员的个人页面上写着,“从斯雷布雷尼察逃离并活着,愿意分享那的记忆。”由于自己从不是那种敢丢出狠心尴尬问题的好记者,也就从旅行见闻、波黑国家队最近表现等“普世话题”瞎扯着,直至一杯茶后,Ahmed直接表示,“那我就说说斯雷布雷尼察吧。”
“也是7月11日那天,斯雷布雷尼察土著Paric一家开始了逃亡,在波托察里荷兰维和部队的驻地被塞军强行分开。没有多少挣扎,爸爸和哥哥被拉上一辆卡车,别看我现在挺高的,当时由于发育得晚,14岁时还是班里最矮的个头,因此就跟妈妈和姐姐一辆车,开去了图兹拉,而我那些同班同学大多就永远没了。从图兹拉到战后的萨拉热窝,我们都一直等着亲人的消息。2008年,爸爸尸骨的DNA被验出,去年,哥哥也被证实遇害。”
沉默良久后,我勇敢问到:“银行里总有塞族同事甚至上级领导吧?你们怎么相处呢?”
“有的,但我绝不可能和他们交朋友。工作归工作,8小时之外,我不会参加任何团队建设和节庆活动。”Ahmed描述了他们这样幸存者的工作环境。
“后来,你们回过家乡吗?”
“我们在那里还有一套空房,妈妈回去过,由于当时执行死刑命令的大多是当地塞族警察,彼此都认识,她也就在大街上认出了其中一名凶手。那家伙竟然轻松的和妈妈打招呼,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妈妈被吓得沉默不语。如果是我碰上他,并确认他参与过谋杀我的爸爸和哥哥,我想我会杀了他。”
我送了他俩一对筷子,Ahmed曾和女友下过中餐馆,“我甚至能用筷子夹豌豆呢。”分列时,他撩开他的裤腿,右脚踝上方竟刺着四个中国字——信心命运,那时在图兹拉等待爸爸和哥哥消息时纹上去的。Ahmed当然清楚这四个字的含义,而我也希望这双筷子能替代复仇的刀子。
回国几个月后,Ahmed从脸书上给我发来信息:Esma不再是我女朋友了,从今天起,她成了我的妻子。欢迎再来萨拉热窝。”
又名:突袭安全区(港) / 阿依达的救援行动(台) / 艾达,怎么了? / 艾达,你往何处去? / 阿伊达,你往何处去?
上映日期:2020-09-03(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01分钟
主演:贾丝娜·德尤里奇克 伊兹丁·巴乔维奇 Dino Bajrovic 约翰·海尔登贝格 雷蒙德·提哈瑞 波利斯·伊萨科维奇 埃米尔·哈齐哈夫茨比哥维奇 雷豪特·比瑟马克 特恩·吕伊克斯 Juda Goslinga 耶琳娜·科迪奇·库雷特 厄明·布拉沃 伊迪塔·马洛维奇 米哈·赫尔肖夫 桑内·丹·哈托格 艾莉娜·梅尔彻尔 Emina Muftic 玛利洛·尼佐维奇 露娜·米乔维克 乔万·齐瓦诺维奇 埃尔敏·西贾米贾 Boris Ler Alban Ukaj
导演:亚斯米拉·日巴尼奇 Jasmila Zban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