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女儿唱歌被魔法教母Eleanor听到之后,她说如果我有你的嗓子,我就会到处去给所有人唱歌——在街上,在学校里,在森林里,在城堡里,在火车上,在山谷和草地上,在那些巨大的移动金属楼梯上,在大型电子超市里……

然后Eleanor带着大小女儿去广场唱了一首:

玫瑰上的雨滴和小猫咪的胡须,明亮的铜水壶和温暖的羊毛手套,牛皮纸包上绑着长长的细绳,它们都让我满心欢喜。
奶油色小马和酥脆的苹果卷饼,门铃和雪橇铃和炸肉排配面条,在月光下展翅飞翔的野雁,它们都让我满心欢喜。
穿白裙子的女孩系着蓝缎子的腰带,雪花飘落在我的鼻子和睫毛,银白色的冬天融化成了春天,它们都让我满心欢喜。
当狗狗咬了人,当蜜蜂蛰了痕,当我伤心难过,我一想起它们,就会云淡风轻。

这里动人的地方在于,她没有说酷毙了,没有说我高兴死了,她说出了一个又一个名词。这些名词都不只指代它所代表的物品本身,而是有很多它相搭配的意境。当我们说城堡,我们会想到中世纪的古堡,高耸在崇山峻岭之中,或者是迪士尼公主的城堡,地牢中可能住着一个邪恶的魔法师。我们可以说这些名词都非常“具象”。每一个名词都为我们打开一扇想象的窗户,让我们的心灵得到滋养。

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名词的世界。怎么会?我们不是每天都在使用名词吗?确实我们有很多名词,但它们不再具有上面我们所讲的名词所具有的养分,而是从具象变得抽象。

简单举一些例子。比如说网名。在我们的生活中,网名的作用已经渐渐取代了名字的作用,所以网名是非常重要的一类名词。有的人直接用自己的名字或者英文名做网名,这也没什么好说的。但如果真的要取一个网名的话,画风就会变化。比如我们看微博的红人榜单,有“原来是西门大嫂”,“嘎啦嘎啦_”,“叫我大表哥好吗好的”,“惨哥不惨团”,“人才76116”,“打奥特曼de小怪兽”,“锅里的蹄子在泡澡”,“-iew-”,等等。其实这并不奇怪,但我们也能看出,网名就是一个代号。它并不是为了传达一个什么信息,更多的是为了识别的需要,就好像一个二维码。二维码有什么意义吗?没有。但是它非常方便好用,是用来识别的利器。

又比如说我们生活中用到的各种物品:汽车,公路,手机……这些名词也都是抽象的名词。有人会说,汽车非常具象啊。我可以想到各种不同的车,从奥拓到奥迪,再到兰博基尼。但汽车都只有一个用途,就是用来开。或者说汽车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工具。前一段时间读到陈嘉映讲海德格尔,我一知半解,但其中一个片段让我印象深刻:世界上的所有事物都是从和人的关系中显现出来的,他叫做“上手事物”。“人和事物的关系,首先不是单纯的认知关系,而是做事、操劳。锤子不是放在那里让我们静观的东西,而是用来钉钉子、敲核桃的。” 也就是说,海德格尔把一切事物都先工具化了,都变成了汽车。当然事物还有另一面,他叫做“现成事物”,也就是和人不相干的一面,但这一面是次要的。问题是,事物本身的意义就不存在了,事物只能在人这里发生了意义。但人的意义去哪里找呢?

还有一些名词是专业名词,比如说通货膨胀。这些名词是高度抽象的,不仅不能给人一种直观的意象,甚至要准确理解都很困难。它在结构上来说也等同于一串数字,是一种概念的代号。它叫个别的名字也无所谓。

抽象的名词充斥人间,具象的名词隐匿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成为了逻辑的奴隶。理性和科学都依赖于逻辑,而逻辑是抽象的推理。在逻辑推理中,任何具象的名词都没有意义,一律都被ABC代替。逻辑只需要抽象名词。这些抽象名词是逻辑操作的对象。逻辑操作是动词。只要一个逻辑结构成立,它就可以用来操作一切名词,包括人本身。

近代以来,人们从农村迁移到城市,人口的密度越来越大。于是人们越来越关注人与人的紧张关系,也就是社会关系。到了城市,人与自然疏远了,不再是一种共生的关系,而变成了一种操作的,工具化的关系。人与自然不再亲近,而人与人之间并不和谐,于是很多人回到内心,去死磕人和自己的关系。所以我们看到近代的文学和艺术都是体现人的痛苦,挣扎,彷徨和荒诞。

最明显的是现代艺术。现代艺术里面,没有一件是表现具象的名词。我们只看到杂乱无章的点,线,和色块。人的内心本来是空洞的。逻辑也是空洞的。空洞对空洞,我们只能产生出一堆乱码。我无法在现代艺术中看到任何让人满心欢喜的东西,也就是具象的东西。我看不到生命,只有疯狂和虚空。

具象的名词是生命的雨露。每一种具象都是一种不同的可能性。它不需要人去思考,而是需要人去体验,去畅想。在古代,具象的名词是创作的中心。我不禁想起杜甫的《江畔独步寻花》

其四
东望少城花满烟,百花高楼更可怜。
谁能载酒开金盏,唤取佳人舞绣筵。
其五
黄师塔前江水东,春光懒困倚微风。
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其六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
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这实在是让我满心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