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9日,导筒受邀参加了北京FIRST“短片季首映礼”,我们在现场观看了七部青年导演的短片,均在10天内拍摄完成,题材各异。它们分别是蔡成杰《The Double》、刘晓雷《万物有灵》、江博铭《归途》、马誉龙《玩手机的女人》、萧潇《挽州之岛》、陈一线《城市之光》、周侯衡《凉山女童》。

本次FIRST短片季围绕“平等”概念,介入社会现实,在相对公益题材范围内,去追溯影像表达的创造力,如何破除过度情感的渲染,以及宏大命题的构建,又为青年电影人增添了新一层磨炼。跳脱既有创作经验的表达,也就成为这次短片季导演共同面对的挑战。

周侯衡的导演《凉山女童》中,让真实人物的真实情境和表演的情境并行,半纪录式的间离效果让叶树元和大凉山女童的故事愈发溢出真实的力量。“我和主人公叶老师认识12年,一直被他打动,在真实故事创作过程中,也一直在找突破口。这次做短片的体会绝处逢生,没想到有很大的难度,也给了我机会,克服各种难度完成了短片。”短片季首映礼现场,主办方也邀请到了影片中的原型人物叶树元先生上台。

《凉山女童》原型叶树元先生:影片中就是我的生活,是我真实的故事,最怕上舞台了,在大凉山29年,孩子们和我都走的很累很伤心,都叫我阿爸。我有3800个孩子,我的生活与孩子们完全关联,我的生活就是摄影和孩子,见不到孩子就会伤心。为了孩子们,请假去山里捡矿泉水瓶也不丢人。对于海拔1700-4500米的孩子,没有父母,我对于他们就是最大的希望。希望更多人能够关心大凉山的孩子,关心贫困孩子,我就高兴了。

导筒带来短片季系列专访内容,本期为《凉山女童》导演周侯衡专访。

《凉山女童》正片观看

导筒:能说一下跟叶老师的的渊源吗?

周侯衡:因为我是四川人,他是我同一个地方的老乡。以前有人提过他,他做了一些什么事,其实我当时觉得中国好像有很多人在这样做,当时有人给我推荐一篇新闻报道是说有个十七个孩子的一个爹,类似这样的。我对这个事件没有特别去关注,因为站在个人角度来说,这样有些神话的东西我不太相信在平常人身上能够出现。

但是有一次,因为是08年地震的时候,才算是真正认识他,06年其实我们已经认识了,但是我对他当时的感觉,他是做好事,我也认同,但是我没有去过多的了解他,也没有过多的关注。当时因为地震,我的一个香港的朋友他们想捐助灾区,然后就说你有没有朋友推荐,能够做一些事儿的,我就想到了叶老师。因为他同时也在做地震的帮扶,我就把他们对接了。

对接之后我才开始了解他,后来我就发现,不可思议,我现在也觉得他的生活当中一直充满着矛盾和选择,因为我一直觉得一个人不可能这么轻易的做这样的事儿,所以我不断的去跟他聊天,甚至后来就,最重要的是我跟他一起去了大凉山,应该有十天的时间,那次的触动对我来说非常大,因为我是真的到了高山那种环境当中,看到那种残酷的的生活现状,后来在回来的路上我还告诉他,如果我是你的话,我可能会和你做一样的事。

人本就善良的。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和小孩之间的关系,我从来没看到过他和那些女孩之间那种清澈、纯净(的关系),现在我很少看到,那次触动特别大,见那些他帮扶的小朋友的时候,那小孩都很大了,就过来给他手挽着,甚至给他叫阿爸,你能感觉那种超越了亲情,就那种感觉我现在是找不到的,我觉得这种亲情的的东西支撑着他一直走到现在。我觉得那次触动很大,然后我就跟他无数次进去,所以说我其实是认同了他,虽然说我不认同他的行为。

但他是一个个体,不能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存在,他的这种善良我觉得能触动很多人。后来我去分析他为什么会做到现在这样,他其实是不断做选择,包括离婚,对学生的话,比如说他的小孩缺钱了,他现在有团体了,以前就是一个人,我自己一个人去赚钱,各种,甚至捡瓶子,去开花店赚钱就是为了小孩能够念书,当时他有个决定,就是你捐助这么多,你不是一个富翁你就是一个普通人,我觉得他没有做到,我们经常在做慈善的会说一词就是力所能及,他是超越了自己的能力,这个我觉得是不提倡的,但是他的精神特别触动人。

叶树元与孩子们

导筒:片名是《凉山女童》,但是重点放在叶老师身上,有没有想挖掘凉山这个题材呢?

周侯衡:其实我也还有个剧本,但是可能现在更加敏感,因为涉及艾滋病和吸毒,是做了一对兄弟的故事,一对少年,因为看了一些报告文学,对我触动非常大,包括台湾那个《我的凉山兄弟》,看完之后写了一个故事,特别喜欢,不知道能不能拍。

《我的凉山兄弟》作者: 刘绍华

其实故事不复杂,希望未来有机会能够拍出来。叶老师这个片子其实我和他是朋友,一直想通过我的力量给他一点东西,我不知道能够给他什么,刚好这次机会,他们有一个主题是平等,就想这个主题是不是很适合,开始做这个拍片。

导筒:《凉山女童》是半纪录形式,打算走纪录这个方向还是故事片?

周侯衡:还没有开始做故事片,打算做一个关于叶老师的,一直在找一个切入点。现在类似的片子太多了,我不想做那样的,太过于高大伟岸,而且我觉得形象过于脸谱化,我可能做的是个真实的,和演员之间的对话。希望演员参与到整个故事当中,就像关锦鹏拍的那个《阮玲玉》,它其实不断的带领观众自己去思考,而不是说我给你这个人的形象,让你去见证他如何伟大,不做英雄,我不喜欢英雄,而且叶老师也讨厌,所谓的“人把他供在神坛”。

《阮玲玉》(1991)

导:这次拍摄有什么困难?对片子满意吗?

周:老实说,不满意,没有达到我最初的想法,第一个场景来说,我要的不是这种感觉,要的是雾气弥漫荒芜,现在没有,因为刚开始去已经联系好的拍摄点,场景是我觉得满意的,但是去宣-传-部申请的时候被拒绝了,不给开介绍信。不开介绍信我们要拍的地方就不敢接待,我当时就懵掉了,我为什么说绝处逢生,真的是最后没办法都准备停掉了,我剧组人很多,差不多有20多号人,你这么大个队伍你没办法去拍,如果他不给我们介绍信。

后来通过各种关系去打通都不太成功,最后是到叶老师曾经资助的一个小孩的老家,那地方是挨在四川和云南交界的一个地方,所以说它整个景象是偏云南不是我想要的。第二天去的时候我都不知道场景是什么样的,去的时候天黑了,而且没有手机信号,什么都没有,路也不通,极其崩溃,也做不了工作计划。

周侯衡

我一两个人可以随意拍,本身拍的是个特别正能量的东西,也不怕谁来查,但是拍之前无法解释,他们不相信,没办法,我是正儿八经的拿着介绍信,一帮人太庞大了,他们排斥且敏感。我拍了这么多年的片子,无人区各种条件更艰苦的的地方,这次是我这么多年不是之一就是最艰难的一次拍摄。拍摄对象的不信任,工作无法展开。其他的我倒觉得没有什么,这个片子对我来说已经是圆满的,也不会后悔这个片子怎么样,虽然说从电影这个角度来说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接下来想做叶老师自传性的东西,虽然一直在做但不满意,我和叶老师也是算是忘年交,我自己也在做自己的电影,同时也在准备这个,希望一切顺利吧。

现场采访:赵文(北京)

附:FIRST官方采访《凉山女童》导演

【1】从资料上来看,其实很早之前你就跟影片真实人物原型叶树元相识,最初您是怎么关注到这个人物,又是怎么理解他所做的事情?

我是在十多年前看到家乡的一篇新闻报道“一个父亲和十八个孩子”,才知道有叶树元,也许是看到过很多类似的好人好事报道,当时并没有太多关注。直到2008年四川发生大地震,我受一香港朋友委托,他们想直接帮助一些地震受灾的孩子,叶树元的爱心协会当时也正在做地震帮扶的事情,我就把朋友推荐给了他。从那时,我才开始真正认识叶树元,才知道他这么多年如此“疯狂偏执”做着同一件事情:资助贫困家庭的孩子念书,尤其是凉山彝族的女孩子。

周侯衡在首映礼发言

起初,我根本不理解他的行为,包括香港做慈善的朋友也不认同他的行为。他就是一个普通公务员,本身没什么钱,居然资助了那么多孩子,妻子也跟他离婚了,感觉这样搞资助,完全失去理性。但是这让我对叶树元这个人产生巨大好奇。没多久,他刚好要去大凉山做孩子家访调查,我就趁此机会跟他随行。凉山彝族很多村庄都在高山上,很多不通公路,山高路险,土地荒芜。眼见的贫困超出了我当时的想像,现在从新闻当中还能看到一些,现在凉山地区也是国家重点扶贫的区域。我还记得当时路过村庄,有一片坟地,居然发现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满脸污垢,衣衫褴褛,独自坐在一个坟头上,目光呆滞的看着远处,这个有些惊悚的场景至今都非常清晰的在我记忆中。

那一次凉山之行给我最大感触就是,很多人仅仅就是活着。叶树元也跟我讲当年他来摄影采风,才看到这里大面积贫穷,闭塞,封建愚昧,尤其重男轻女思想严重。女孩子很少念书,从小就开始干活,早早定了娃娃亲,然后结婚生子,这似乎是她们注定的生命轨迹。叶树元觉得这些女孩子太可怜了,他当时就想,让女孩子接受教育,也许就能转变一些事情,于是萌生资助想法。当时以他的经济条件,资助几个孩子还可以承受,但是后来求助孩子越来越多,他总觉得自己再努力一下,就可以改变几个孩子的命运。

所以,他就咬牙坚持下来,并想尽各种办法赚钱,直到现在已经快30年了。他的资助,不是简单的给钱,他会了解每一个孩子的情况,跟孩子们一直保持通信。当我看到他去学校或者家里探望孩子们时,他们之间没有拘谨,彼此就像亲人一般。很多像我这样不理解叶树元行为的人,进入大凉山后,改变了很多看法,现在几乎都成为了叶树元的志愿者。叶树元曾当过兵,他属于行动派,只要觉得这件事没错,他就马上去做,而且义无反顾,我是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豪迈的“侠义”精神。

【2】在现实中,你跟人物有真实的链接,这次短片季,有机会通过影像去介入这件事情,通过叶树元这个人物去诉说凉山女童教育生活的真实状况,希望传达什么?期待影像的介入承担什么角色,带来怎样的力量?

《凉山女童》其实仅仅是一个点,一个平凡的普通人叶树元近30年执着地资助女孩念书,时间累积着伟大。这么多年过去了,教育现状已经得到一些好转,我更希望影片所传达出来的是人性中的善意,而不是纯粹颂扬一个英雄式的人物。叶树元的初心就是本能的善意,这种东西,我们每个人都有。我希望,影像能触发每一个观者这种“善”的力量吧。

【3】回到FIRST短片季的初衷,是期待短片拍摄实践,能够成为导演磨炼自己技能和创作意识的一段经历,您觉得在这样一个题材下,在相对极限的创作和拍摄周期内,得到了怎样的挑战和磨炼,对你之后持续创作有效的经验是什么?

这次真是我这么多年参与的拍摄工作中最极限的一次经历,几乎是极限的前期拍摄周期。我们的选题又偏纪录,需要跟真实人物的各种配合,更是不可控,这次算是极限挑战吧。要说最重要的锻炼,我想就是保持心态平和,随机应变。我们都知道终点在哪里,如何抵达,我们有无数种方法。对未来的创作来讲,又积累了一次的应变处理经验。

【4】一部电影除了是作者的表达和创作,也是一次团队的协作,一个导演要有能力选择合适的人、专业的人去合作。这次短片季也给到了这个空间和挑战,需要在短时间内组建团队,并完成影片,你觉得从这方面的话,你取得了怎样的经验?

短片虽然体量很小,但是所有的环节几乎跟长片一样,建组时间短,很多环节准备和筹备需要不断调整修改。导演作为决策者,需要果断和冷静,必须始终相信办法总比问题多。从创作上,这次选择的题材,或许在很多人看来是一个主旋律的好人好事。但是,我给每一个主创去讲了主人公的故事,希望打破他们常规套路思维。提出两点,第一,避免用英雄式的渲染;第二,回到一个最质朴的人身上。不管最终能实现多少,我们尽量去做,我跟所有人说过,这次拍摄没有预期,只需要大家尽自己最大的能力,怀着敬畏之心去拍摄叶老就行。这次我一直在思考的就是如何把电影的工业化流程融入更多的创作思维。

叶树元与一位女童交流

【5】不管是摄影质感还是叙事节奏,你采用了纪录式的手法,最终影片呈现出的状态,你自己怎么评价?

影像质感有很大遗憾,我很早以前曾看到过摄影师黎朗先生拍摄的凉山彝族的组照,非常震撼。后来,我深入过凉山几次,把黎朗先生的图片落到了实处,在自己的脑子里建立了影像:凉山彝族,常年聚居在险峻高山,神秘的原始宗教信仰,冬季的凉山红土,雾气弥漫,凛冽荒芜,彝族典型的黑白藏青色服饰。这也是这次拍摄前做的影像定位。

但后来遇到一些不可控因素,临时改变拍摄地点,重新调整拍摄方案,在影像呈现上,没有达到预期设定。现在短片仅呈现了部分凉山质感,的确很遗憾。叙事上,我们采用旁白叙述,影像上是演员和真实人物交错,这也是最初的设定。整体偏纪录,加入一部分演员表演,但在演员扮演的部分不刻意掩饰,这样可以把后面真实的质感凸显出来。我也想传递一个概念,就是我们看到的影像模拟真实与现实真实是有很大距离的,现实往往更加残酷。这次一路波折,极限操作,大家都尽力完成,现在呈现的就是最好的了。

【6】回到影像本身,这次短片创作,有遇到表达层面的困境吗?对你自身创作经验的成长带来了怎样的反思和阵痛?

遇到过很多困境,首先就是这类题材,这样的人物故事,有太多常规的叙事套路。一听就会联想到一个所谓的正能量,口号式的表现表达,这也是我遇到的最大困境。如何表达,怎么打破常规,最终找到的方案是,不过多渲染,尽量自然,让真实人物在真实的情境中,让演员在模拟的情境中,包括最初设定演员与真实人物的一个互动。

用这种间离,我希望能打破常规题材的表达套路,同时让人跳脱出来有一些思考。我挺喜欢关锦鹏导演拍摄的《阮玲玉》,在现实和戏剧之间的进入进出。这种半纪录的方式,可以填补很多对人物的想像空间,不断让我们在过去和现代跨进跨出。即使这样的间离,我们依然相信这个故事,相信这个人物,我挺喜欢这种讲故事方式。这次创作,我们就是朝这方面做尝试,完成过程中不断暴露问题,我们也不断调整,反思和总结,刚好为我们下一步完成电影长片做了一次实战演练。


凉山女童(2018)

上映日期:2018-03-29(中国大陆)

主演:吴旗 / 姚自甜 / 沙雪珍 / 高学芳 / 

导演:周侯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