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瞩目,有望成为第二个新海诚奇迹的loundraw,以其富有情绪的笔触以及充满了某种零零年代风味的视觉表现博得了许多人气。对被零零年代的亡灵所困的我来说,这次《夏日幽灵》的上映可以说是充满了某种救赎之光,让我不住地有所期待。实际走进电影院观看下来确实是一部令人十分满足的电影。loundraw的才华也是货真价实的。但我却总觉得有所失落,觉得缺少了什么东西。或许可以仿照黄油批评空间的某个POV的说法,《夏日幽灵》确实是一部佳作,但是却不是某种能够“直击灵魂”的作品。

数据库式的视听体验

对许多零零年代文艺的作品来说,并不需要某种充满了曲折的起承转结的故事,只需要描写某种关系、某种气氛、某种情绪并配上对位的音乐与画面演出,就能打造出一次触动心弦的体验。《夏日幽灵》很明显是继承了这种语境的。影片描写的“故事”十分简单,友也、葵、凉三名对人生与未来失去信心的少年少女汇聚在一起,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坐落着的废弃机场上,点燃线香烟火,一起寻找被称作“夏日幽灵”的自杀女生的灵魂,希望通过这种非日常的旅途获得某种蜕变的契机。

夏日、烟火、幽灵以及尸体。参杂着些许不可思议的青春故事虽然是空洞的,但是却可以通过某种视听觉的印象来获得一种强度。情绪化的弦乐与顿挫的钢琴所打造的“零零年代风”的配乐,以及loundraw对“零零年代数据库”的一种“接入”是这部作品能够展现出丰富的情绪的强度基础。耀眼的镜头眩光、多重化的云层运动、俯瞰视角的大地、充满气泡的水下、以及一种景观式的大角度镜头旋转,对熟知零零年代文艺的观众来说,为这些演出和摄影上的视觉要素一个个指出出处并不是什么难事。恰到好处休止的BGM、时不时插入的无声演出、随着大范围镜头运动一起高扬的音乐高潮,视觉要素和听觉要素的结合也是丝毫没有落下。

所以在视听觉的演出上,《夏日幽灵》或许是零零年代的一部数据库。正如新海诚在零零年代的初头以《星之声》获得了“一人GAINAX”的称呼一般,loundraw可以被称作“一人新海”,但新海诚已经是一人了,这个称呼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loundraw的手法虽然是“数据库”式的,但在新海诚出道的那个年代,对GAINAX的某种戏仿还能成为某种海量的“数据库”,而零零年代文艺的失落已经过去太久了。虽然依然是某种“数据库”,但早已布满灰尘,对数据库的“接入”也更接近某种“系统复原”。所以《夏日幽灵》的这种数据库的手法,虽然有着某种强硬的排列组合的稚嫩,我却没有从中感受到一种“陈旧”,而更多是某种“怀旧”。甚至是某种对“零零年代”的“复旧”的强迫观念,一种对失去的“零零年代”的祭奠。

缺少直击灵魂的事物

但是《夏日幽灵》还是缺少了某种直击灵魂的事物。或者说某种超越性,某种更为难以承受的事物。在这一点上《夏日幽灵》与当年零零年代文艺作品有着明确的差异。在《夏日幽灵》中,虽然有着幽灵、死亡以及主人公们厌世的情绪,但是却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平淡的轻松,有着一种后退一步俯视自身伤感的客观视角。所以即使是充满了叙情的氛围,却不是撕心裂肺的呐喊。

整部电影中,寻找幽灵的旅途并没有任何“惊悚”的要素,幽灵并非某种“恐怖”的事物,而更像是某种身边随处可寻的泛灵论式的存在。在电影的后半,主人公们帮助身为夏日幽灵的绚音寻找她被丢弃的尸体,但几经千辛万苦寻得之后却并没有放出尸体的镜头。而是描绘了幽灵形象的绚音拥抱男主角并说出“谢谢你找到我”的唯美场景。虽然描绘了死的表象,却没有深入描绘死的主题。

对曾经的零零年代文艺来说,死甚至已经不能满足人们对“超越”的追求。现在回头来看的话,零零年代文艺甚至可以说陷入了某种攀比谁更“难以承受”的竞争怪圈之中。攀比死亡的凄惨、猎奇程度都早已经不够“难以承受”。而在竞争的尽头所抵达的便是Loop系了。东浩纪在《游戏写实主义》通过反驳大塚英志在《角色小说的制作方法》中提到的游戏式的小说无法描绘死亡的论点,首次论述了Loop系的问题。我们通过改变或者重来历史来拯救已然失去的那个人,但救出的这个人真的还是那个人吗?他们之间还有着同一性吗?虽然这里没有肉体上的死亡,却依然有着死亡中无法回避的那个议题——一种无法交换的同一性。

类似沼泽人思考实验般的角色同一性问题,体现的是已然失去之物的某种不可挽回的绝对性。比死亡更为深刻的,是复活也无法寻回的一种交换不可能的“单独性”的丧失。我们寻回了那个人,恢复了幸福的日常,但是却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个人是否能够真正替代已然失去的那个人的究极拷问,无疑是比单纯的死亡要更为难以承受的。零零年代批评中,把这种交换不可能的“单独性”的议论,称之为“角色论”,其起源可以诉诸至柄谷行人的《探究2》,并在村上裕一的《幽灵的条件》中结束。

2016年上映的新海诚的《你的名字。》正是对这种Loop系的问题有着自觉的作品。在《你的名字。》中,作为拯救世界的代价,关于“妳我”的记忆会被删除,观众在两人一次又一次的擦肩而过中心痛不已;又或者在最近的《Sonny Boy》中,回到现实世界的男主长良因为瑞穗假装不认识自己的一句“你是谁”而吓到失魂落魄。曾经一起度过的时光的记忆的消失,会让我们不住的从他人身上感受到一种仿佛这个人并不是那个人的“陌生感”,这正是因为消除记忆是切断角色同一性的一个重要手法。

记忆与单独性的问题或许可以有机会再谈,在这里重要的是《夏日幽灵》虽然有着极为零零年代的视听觉体验,但是在对死亡的描写上却没有走向更为超越层次的方向,而是选择了从死亡后退一步,止步于烘托表层情绪的层次。而这种更为深刻的“疼痛”的缺失,正是这部作品缺少了某种直击灵魂的潜力的原因所在。

《我想吃掉你的胰脏》中的死亡

不止是这次的《夏日幽灵》,我对loundraw也参与了插画的《我想吃掉你的胰脏》也抱有几乎相同的感受。不过住野夜的《胰脏》比起loundraw的《夏日幽灵》而言,已经算是描写了更为深刻的死亡议题的作品了。在《胰脏》中,与患有绝症的女主角樱良建立起比恋爱关系还要更为深刻羁绊的主人公,不得不面对在绝症之前被通路魔夺走樱良生命的事实。对一个“难病物”的故事来说,死其实并非是某种可怕的事物,反而能够赋予你我关系一个非常浪漫的气氛、一种命中注定的命运感。在这里,死亡反而加强了妳我关系的存在的必然性。樱良虽然终将会死去,但只要是在妳我关系的框架内迎来的死亡,那终究还是可以忍受的。

虽然在一部分读者对通路魔夺走樱良生命的设定恶评不断,但我认为《胰脏》的革命性正是在于将这种你我关系必然性的一举摧毁之上。在绝症之前先让通路魔夺走樱良的生命,所表现的正是两种不同的死亡、两种不同的意义之间的差异。绝症的死是妳我关系的一种命运的必然,但是通路魔却将二人暴露在一种绝对的偶然性中。虽然男主角不断自责是自己邀请樱良出来见面导致了她遭遇通路魔。不过毋庸置疑的是,即便在故事前半有一笔带过的铺垫,但遇到通路魔只不过是一次纯粹的偶然而已。

樱良被通路魔夺走生命之事实所以难以承受,并非是因为她丧失了生命,因为从一开始她就注定了余命所剩无几,而是因为这次事件的偶然性剥夺了在妳我关系的浪漫中结束生命的“命运”,剥夺了这种必然性的死亡所带来的某种“意义”。所以男主角无法出席樱良的葬礼,并不是因为他的懦弱,而是因为本应在只有妳我知晓的“难病”之中迎来死亡的樱良,成为了通路魔这样一个社会事件的牺牲者,已经无可挽回的失去了与男主角的关系。樱良的葬礼,已经不是属于男主角的葬礼了,已经失去了他可以出席的位置。

暴露于偶然性中的死亡

在日本的近代文学中,武者小路实笃的《爱与死》有着与《胰脏》十分相似的剧情结构。《爱与死》讲述了作家的主人公与朋友的妹妹夏子之间的恋爱故事,两人在主人公出国留学之前定下了终身的誓言。但不幸的是在归国的客船之中,主人公却收到了夏子因急病去世的消息。在回到故乡的主人公面前矗立着的是夏子刻着“旧姓”的墓碑。悲痛至极的主人公躲在房间里痛哭流涕,并最终悟得某种“无常”。

《爱与死》作为日本近代文学史上青春小说的名篇,“旧姓”的墓碑这个场景无疑是整个作品中最核心的部分,虽然在日本讴歌夫妇别姓的政治正确性的今天,这样一种设置必定会受到批判。在“旧姓”的墓碑这个场景中,我们无疑可以发现与《胰脏》几乎相同的议题,难以承受的死亡的偶然性、死亡的无意义,只不过在武者小路实笃那里,这种偶然性与无意义被“无常”这个佛教用语所替代了。恋人的死无疑是难以承受的,但更为难以承受的是其死亡脱离与自身的关系,脱离了一种命运必然性的浪漫,以旧姓死去的恋人的葬礼上已不存在自己的位置,甚至还剥夺了自己对可能到来的幸福未来的想象。

但是《胰脏》并没有最终保留其摧毁了妳我关系必然的革命性设置,而是画蛇添足的让主人公寻得樱良的斗病日记,并最终获得解脱。《胰脏》最后斗病日记的感动,可以明确的说是对妳我关系必然性的一种近乎强迫的重新恢复。通过获得樱良提前写好的留言=遗书,重新获得两人圆满妳我关系,强迫自己认为樱良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所有话语都已经完全传达。换而言之,通过将对樱良的死的认知调转回通路魔事件之前,通过消解两种不同死亡之间的差异——樱良似乎是像为了通路魔事件而写下遗书一般,似乎因为疾病而死和因为通路魔而死的樱良在临终的最后一刻之前心理状态没有任何差异一般,似乎樱良是带着安详并圆满的心情迎来惨遭通路魔的杀害一般——以这种通过时间操作所获得你我关系的必然性,重新覆盖通路魔事件的偶然性死亡。

《胰脏》虽然描绘了比单纯的死亡更为难以承受的死亡的“无意义”、死亡的“偶然性”,在此意义上本来是直击灵魂的作品,但是却没有禁得住“解脱”的诱惑,用必然性覆盖了难以承受的偶然性。失去了其议题的革命性。不得不说是十分可惜的。

无法解脱的珍贵

回到《夏日幽灵》上来,我所感受到的某种“直击灵魂事物”的缺失,也有与《胰脏》非常接近的部分。那就是整部作品对“解脱”的一种近乎强迫性的观念。

《夏日幽灵》的三位主要角色,都着各自的厌世情绪、友也的原生家庭问题、葵的学校霸凌问题以及凉所患的绝症。只有拥有厌世情绪的人才能看到夏日幽灵的存在。但是在经过了一次夏日的幽灵探访,一次寻找尸体的旅途之后,所有人都获得了某种成长,仿佛像教养小说一般在成长之后获得了某种强度。与母亲摊牌获得了些许自由的友也,鼓起勇气对霸凌者放下狠话的葵,以及在生命的最后贯彻了积极态度的凉。

在影片的结尾,开头一年后的三人在飞机场上重聚并燃放烟花的场景的谜团被解开,原来三人并非是在寻找夏日幽灵的绚音,而是在祭奠已经因为绝症死去的凉。这一场景的解谜,意味着三人虽然获得了成长,但是并没有完全抛弃厌世情绪的事实。只有拥有厌世情绪的人才能看到夏日幽灵的存在,但三人无疑已经成长到能够以强大的意志去面对自身的厌世情绪,已经获得了某种强度。

诚然,对青春期的少年少女们来说,伤感和冒险一样都是某个夏天独有的一次期间限定。以强有力的意志面对未来,面对死亡、最终走向一种解脱、获得某种强度在现代的新自由主义社会中或许是一种不可置疑的伦理。但对倾倒于零零年代文艺所描绘的某种直击灵魂的无法挽回的丧失的我来说,这样的一种“劝说”还是过于积极了。

在友也最终寻找到装有绚音尸体的行李箱的那一段场景中,友也陷入了与自身厌世情绪的世界,摆脱了与绚音一起走向死亡的选择,最终以积极并富有强度的意志从死亡的彼岸回到了现实。我对《夏日幽灵》最为不满的,可能就是这一场景了。也不是说友也就应该选择死亡并于绚音永远在一起这样极端的路线,而是在这一选择中,最终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依然是某种意识的强度。或许友也执意要与夏日幽灵的绚音一起死去,但是却被希望友也走向幸福生活的绚音带着哭腔强行拋回现实世界的桥段会更合我的胃口。宫崎骏的《起风了》也有类似的场景,最后主人公的妻子在死亡的彼岸呼喊着“老公,来这边”的台词,在铃木敏夫和庵野秀明的劝阻下变成了上映时的“老公,请活下去”。友也并不是因为某种意志的强度而活着,而是因为背负着来自死者的负债而不得不活着,或许对我来说,这样一种被动性的活下去才是更为感同身受的东西。

loundraw在推特上提到这部作品是献给所有活在当下的人的。但活在当下的,并非只有有着某种“强度”的人,同时还有那些无可奈何地活着的人们。宫台真司在九十年代针对永无止境的日常所提出的那份处方——从意义到强度,或许比作为零零年代批评的“世界系”更能够形容这部作品。但对活在强度早已破产的2020年,无法走向超人思想的我们来说,如何开辟第三条路或许才是更为重要的。而《夏日幽灵》很遗憾的,并没有这样的潜力。


夏日幽灵サマーゴースト(2021)

又名:夏日幻魂 / Summer Ghost

上映日期:2021-11-12(日本)片长:40分钟

主演:川荣李奈 / 小林千晃 / 岛袋美由利 / 岛崎信长 / 本田贵子 / 佐藤元 / 中村和正 / 高桥大辅 / 佐伯美由纪 / Loundraw / 

导演:Loundraw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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