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男人一个女的故事,上到人类文学史上最经典的作品,下到当下流行的肥皂剧,都是惯见的套路。《雪地里的情人》也是讲述三角类型的爱情,但左看右看不是爱情片。幸好刘小枫先生为这类电影找了一个更精准的定位——伦理片。

先说丈夫。上尉丈夫对拉夫人的感情笃定又热烈,伟大的丈夫不讲条件地愿意为妻子付出一切。善良的拉夫人保存下来一个杀人犯,并且为他能存活下来而行越来越大胆的事情,都是在丈夫的保护下得以实施。我想,她的丈夫当然不是不明白自己的妻子和这个杀人犯之间的暧昧,特别是当神父告诉他小镇人的风言风语时,他尖锐地反击,正说明了内心的不确定。与其说他选择对他妻子的信任,莫过于说他选择了对他妻子的包容。在拉夫人驾小艇送杀人犯出海港时,他盯着妻子热切的脸,说:“一个男人当然知道他心爱的女人在想什么。”我相信他的聪明,但人有聪明不够,还要有慈悲。正好,这是个聪明且慈悲的丈夫。聪明只会成为解构这个世界价值体系的利刃,解构到了最后,摧毁了自己的信念,把世界还原成了无意义的客体,人在世还有何期盼。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世间不乏智者,他们将这个世界的意义摧枯拉朽般拆解,如尼采、萨特,但他们给予了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以生的希望与意义吗?没有。所以在这个世界,更需要仁者,如孔子、耶稣,还有那个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他们给予人的信、望和爱,将世间包裹得沉甸甸的。所以,我欣赏这个选择为爱而受难丈夫。直到他死在宪兵枪口下,最后一句还是:“他们不可能伤害我们。”他们伤害不了的,是我对的爱与信。

再说女人。拉夫人总是一身红妆,在她出现的地方有一束缤纷的康乃馨,或者花棚里的草叶,还有她手中端捧的绿色植物。这符号象征生命、仁爱、当然,还有欲望。这与酒店老板娘的那一身清新单纯的黄是不同的。她最初因善良的本性挽救了一个生命,但善良的尺度又是她能掌控的吗。——当她与杀人犯在小小的花棚中衣裙摩挲的瞬间,当她在杀人犯与珍妮结婚时失控地痛哭,当她在橙红的灯下一个字一个字教杀人犯念的时候,眼波流转,情迷意失。导演镜头一转,一个卧室宽大的床上交缠在一起的男女。这是个长镜头,半分钟之内除了男女交媾的喘息没有任何声音,直到上尉丈夫说话,才知道这俩人是谁。这半分钟的静默与模糊镜头是有深意的,它即意指拉夫人意念中对杀人犯的情欲,又意指男女之本质,外在所有的名头、职分、责任都是虚伪的,唯一真实的不过是这潜在流淌的情欲之河,波澜壮阔、静穆,实则孕蓄着无限待爆发的力量。拉夫人在拯救杀人犯时一定将自己想象成了一个圣母。她以为自己在行善,但这善行背后夹杂的情欲暗涌在推着她前行,这点恐怕是她自己也不能明了的。

因为这是一个关于杀人犯的故事,前前后后围绕一个杀人犯展开,所以很容易让人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当然,拉夫人就可以跟里面的另一个拯救杀人犯的形象柯秋莎联系起来。但是《罪与罚》毕竟是古典主义风格,而电影已经属于当代艺术,所以它们在关注人性时又体现出不同的气质。《罪与罚》中的女主角有着古典主义的整饬与肃穆、单纯与伟大,虽然她也与杀人犯相爱,但这种相爱是旧俄式的爱情,两个卑微又遭到社会遗弃的灵魂的碰撞与依偎。最后柯秋莎用博大地宗教情怀感化了受过尼采超人哲学熏陶的拉斯科纳夫,让他匍匐在十字街口亲吻地上的黑土。我爱这种旧俄小说的悲悯,在拆毁人性之后,他们总是仁慈地将你稳稳放置在基督教的天穹之中,让你感知到,即使贫穷、痛苦、受难,你都是受祝福的,你是神的爱子。本片还是不同的,本片的女主角的悲悯背后纠缠着一种个人的情欲斗争,也是一种情欲的冲击,和对仁慈心理满足的追逐,让她终于一步步将自己的丈夫送上断头台。最后,也是片头,拉太太站在窗前,目光坚定,“我的丈夫死了,我永远是他的女人。”不知道是不是对内心情欲的一种忏悔。

我想,年幼的我竟然过早地被旧俄小说中的世界深深吸引,托翁笔下的《复活》《安娜》《战争与和平》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我的人格。除却书中那片白色雪地上黝黑的森林之外,一定还有一种对苦难的唏嘘,以及对苦难灵魂得以救赎的神秘宗教情怀的迷恋。相较之下,《简爱》《傲慢与偏见》都显得太轻飘。



再说关于个人与政府的伦理冲突。这已经不是我自己的体会了,看了刘小枫先生对波兰大导杰仕洛夫斯基电影作品《十诫》的解读,你就可以知道,《圣》不是爱情片,而是伦理片。两个男人在海上迷失道路,闯入这个荒凉小岛。电影的开头,两个男人的职业是水手,他们用强健的臂膀把一条目测足二十斤的肥大脂多的海鱼重重摔在砧板上,手执坚刃把鱼开膛破肚。这个镜头是有点触目惊心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鱼关系,正如强大的政府职能部门与弱小的个体的关系。

两个醉酒的男人游荡到海岛一个居民家中,为这个居民到底是高还是胖这个问题展开争吵,最后杀死了他。在法庭上,法官紧紧逼问,你为什么杀死了这个男人!杀人犯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因为我们想知道他到底是高还是胖!来听审判的女人们不解地尖叫起来。他们无法理解为了争执一个人是高还是胖竟然至于去杀死一个人!这个动机竟至于愚蠢到无法让人容忍。他们宁可是情杀或者抢劫。

但是杀人的动机又何来正当与非正当。两个醉酒的男人杀了一个无辜的居民,与以共和国的名义杀了一个杀人犯,从杀人的事实和其冷漠的本质上来说,都是一样的,都是终止了一个肉体、一个灵魂。不过是理由不同罢了。《圣经》中“十诫”第一诫便是“不准杀人”。但是我们可以看到《圣经.旧约》中上帝杀人何止一个,动辄一个城池都要毁灭。比如索多玛。所以,不是不杀,是不能没有理由的杀。于是,醉酒男人杀人时没有理由的,故不正当,而共和国杀人是正当的,因为有理由。但这理由正当与否,又是谁来判定呢?当然是多数人的意志。不然怎么会叫做“共和国”呢?

所以政府官员在小酒馆喝酒时,说“不是我们杀他,是共和国杀了他”。老板娘不客气地询问“那么您就是共和国的刽子手咯?”官员讪讪地说“不,我不是刽子手。”

是的,就算杀人的理由再冠冕,它也无法抹杀这个结果,杀人,就是让个体肉体与感觉的终结的行为。而这个行为是和人性深处最深层的本性相违的。因为我们可以这么想,当一个群体宣告一个人的死亡时,责任灌在群体的名头上,不管这个名头是共和国还是政府。而刽子手杀人,即使以集体之名杀人,其责任还是落在一个个体头上,这是不堪其重的。所以电影发展到了最后就是在寻找“刽子手”,政府官员寻找杀人的执行者,以推诿内心深处的自责。刘小枫先生说“人民民主专政的制度正当性不承认每一个人的生命权利,只承认‘人民’这个空洞指称的生命权利,民主专政的教化对人的惩罚依据的是个人生命之外的历史道德,这种道德的教化习惯了对个体生命的冷漠。”这个说法已经非常精当了。

最为珍贵的是,导演在拍摄这部片子,不是站在一个道德评判者的角度在论断是是非非,而是一直以一种冷峻色调之下的温情眼光在观照每一个个体。他关怀每一个个体的无奈、呻吟、凄楚、无助、痛苦,即使他们在别人的眼中看来再道德败坏、堕落不堪。我爱这种论调。它让我觉得自己并不孤独。自己的痛苦并没有在冷漠的概念下被抹杀掉。

在看电影的时候,我的内心深处一直隐约着一股旋律,那是芬兰音乐家西贝柳斯的小提琴协奏曲第一乐章的主旋律。每听此曲,我能碰触到那种寒冷中弥散的雪雾颗粒。正如这部电影的开场。雾气朦胧,世界一片洁白。

我生长在炎热多雨的南国,这里除了疯长的草木、就是耀眼的日光,所以从小神往冰天雪地的世界。浸入骨髓的寒冷,是可以消解血液中奔涌的热情的。我仿若又回到了那个站在翠文楼大大的落地窗前观雪的大一时代。我的MP3里灌着贝多芬皇帝钢协第二乐章。眼见漫天飞雪,随着旋律将天地渐渐覆盖。我的所有叫嚣、喧哗、浮躁、萌动,也在这一片寒冷中,渐渐匿去。

圣皮埃尔的寡妇La veuve de Saint-Pierre(2000)

又名:雪地里的情人(台) / The Widow of Saint-Pierre

上映日期:2000-04-19(法国)片长:112分钟

主演:朱丽叶·比诺什 / 丹尼尔·奥特伊 / 埃米尔·库斯图里卡 / 米歇尔·迪绍苏瓦 / 费利佩·曼吉安 / 克里斯蒂安·查尔梅坦特 / 菲利普·杜·詹纳兰德 / 莫里斯·舍维 / Catherine Lascault / Ghyslain Tremblay / Reynald Bouchard / 马克·贝兰德 / 伊夫·雅克 / Dominique Quesnel / Anne-Marie Philipe / 伊莎贝尔·斯帕德 / Arianne Mallet / Julián Gutiérrez / 西尔维·莫罗 / 

导演:帕特里斯·勒孔特 / 编剧:克劳德.法拉尔多 Claude Faraldo/帕特利斯·勒孔特 Patrice Lecon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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