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看完影片《Hand Catching Lead》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蒙克那幅著名的油画《呐喊》,画家用极简的画面和流动的线条,却勾勒出现代人类的共同境遇,一声声对荒芜世界不安恐惧的呐喊,力透纸背扑面而来,不禁让人沉溺在画作所渲染出来的情绪中——难道生命就是这样虚无压抑的吗?
同样的,理查德·塞拉的这部影像作品也以极其精简的画面——男人的手臂以及不断掉落的铅片,极其简单的动作——男人不停的抓取,让我们的情绪和情感随着悠长而又反复的长镜头不断积累升华。这也是长镜头的魅力所在,虽然只是短短的三分钟,但是随着时空的流动,整个影像会形成一个丰富而开放的信息场,给观众以启迪;而极简主义客观、凝练的风格,更让整部作品给人以旷广的想象空间。作者以毫不介入的姿态和简单的影像让我们在不停重复的动作中,感悟到了丰富的人生内涵。我想,生命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过程,从出生伊始就为了欲望而对客观世界不断索取,放下,直至身体衰老麻木,直至灵魂布满尘埃。
根据拉康的新精神分析学说,整个世界都可以认为是由无数的简单符号所构成,我们的周围被各种符号所包围。而只有在我们开始说话之前的世界才是我们真正认识自我的世界,就像婴儿开始认识到镜子中反射的自己一样;但是,随着我们不断成长,学会了语言,我们就进入到了一个符号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我们不断被冠以各种名义:我们是父母的孩子,学校的学生,社会的公民······这些符号和概念都像影片中那些纷至沓来的铅片一样,是我们想要并且不得不抓住的,因为我们想要从这些纷杂的简易符号中回到在认知之前的那个镜子中的最本真的自我——我们想要自由,想要一切可以使我们摆脱社会的,伦理的,理性的束缚的东西,重新回归纯净的灵魂。但是殊不知,就在这一次次反复的试探抓取中,我们的灵魂本身,已经如那只抓铅的手一般,布满了黑色的、世故的痕迹。所以说,生命就是一个不停地认识并且寻找自我的过程,正如题写在德尔斐的阿波罗神庙上的那句箴言:“认识你自己”。我们每个人都想要找回当初那个最本真的“存在”和自我,但是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是复杂的,是需要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领悟的。那么,生命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追求的本我,究竟是怎样的呢?
每个人对生命的看法都不尽相同。也许有人认为生命就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他能够大隐隐于市,就如中国古典的道家学说所倡导的的“清静无为”,;也许有人认为生命注定要奔腾不息,热烈如火,就如古希腊神话中不屈服于命运的奥德修斯。但是,无论我们追逐宁静亦或是辉煌,所要经历的无一例外都是那些最基本的生命程序和规则,出生,嫁娶,繁衍,死亡。生命宛如由命运翻起的卷卷浪花,从出生伊始如泉水叮咚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到中年河谷平原缓慢流淌,直至疲惫奔腾,终归大海。其实,在影片中也有这样的隐喻意义:男人的手臂从刚开始时还是强健灵活,抓取轻松,但是到最后却逐渐麻木虚弱,抓取十分机械费力,仿佛生老病死,日出星落。生命就是这样一个瞬息的过程,从旺盛馥郁,到行将就木,只是转瞬之间。
然而,虽然人生是简单的过程,但是认识人生的过程却是十分复杂的。也许你会说,你不相信那些由命运铺陈好的人生轨迹。的确,根据现代主义的观点,我们可以充分认识甚至决定自己的价值。从尼采划时代地呐喊出“上帝死了”开始,基督教的宿命论以及封建的枷锁被打破,现代哲学蓬勃发展起来。比如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的存在先于本质,也就是说,人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你可以决定自己名扬四海,也可以选择庸碌一世。正如萨特所言:“人能够决定自己,自己创造自己的本质,并不断地向着未来的道路造就自我”。也许在影片中,一开始那个捉铅的人对于那些掉落的铅片就有着选择的成分,他会看铅的色泽,看铅的质地,看铅片的大小,他可以选择接受,也可以选择放弃,总之一切都可以随着自己的意愿进行。
你也许会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们的存在是自由的,可以自己选择自己的人生。而人最大的自由莫过于找寻到“本真”自我。然而,人毕竟是社会中的人,整个世界是联系在一起的,我们不能脱离这个社会而单独存在。存在主义的著名代表人物克尔凯郭尔曾经说过:“自由令人眩晕”。因为我们在为自己选择的同时,也在为他人选择,所以我们每个人都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需要对他人进行负责。在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主人公托马斯就遭遇着这样自由和责任的矛盾困境。面对着他的爱人与他的情人,自由的欲望想要让他两者兼得,但是责任又使得他必须承担起对深爱的特丽莎的婚姻责任。然而他的这种举棋不定使两个女人都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直至他们生命的终结都无法摆脱这份责任带来的双重的沉重。自由伴随着义务,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面对的命题。难道我们能为了自己的自由而置父母与不顾?或者为了自由而抛家弃子?每个人都希望王家卫的《花样年华》中周慕云和苏丽珍终成眷属,但是两人终究天各一方。生命中没有“如果”的存在,这决定了我们也许要为自己轻易的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在影片结尾部分周慕云说“如果有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苏丽珍原本可以选择爱情,他们人到中年,终归是世俗化了,在进行自由选择的时候需要顾虑颇多。生活本身远比感情来的复杂多变,那是一种感情、选择都不能改变的力量,即责任。所以这样的结局确在情理之中。
在这部影片中,那只男人的手后来无意识机械的抓取铅片,就是这种“责任”存在的体现。也许为了某种目的,即使再劳累他也不能停下抓取的速度,为了自我的责任,他人的生存,不得不继续抓取下去,就如同卓别林的《摩登时代》所表现的,主人公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在工厂中劳累辛苦、机械地工作。而那些抓住的零星的铅片,也许也不是他想要的——那些会使他本来洁净的手变得肮脏,会使他在不能自已的过程中感到麻木。所以,这种责任也许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使得我们追逐的“本真”自我和自由变得遥不可及,就如萨特所说:“自由令人惊骇”。“我们逐渐在社会的环境中磨平自己的棱角。”
正如《百年孤独》中所传达的,人生是一个漫长而孤独的旅行。虽然人类是社会的动物,但是毕竟我们每个人都作为独立的个体的存在。根据拉康的观点,人在离开母体的那一刻,就会体会到一种“缺乏”,而这种“缺乏”感,是人迈向个体化的第一步。人的一生是一个寻求回归的过程,那是一种想要回归到母体的“满足”欲望。但是随着人的逐渐成长,终归是要一个人迈向生命的旅途,从这一点上说,自由是孤独的。而这种“缺乏”感在现代社会中尤为突出,现代人明显体现出一种自我化,个体化的人格特征。随着科学技术以及电子媒介的发展,自我,麻木,冷漠,欺骗,暴力逐渐上升为一种社会情感,甚至在这部影片拍摄的六十年代,世界也是处在一片理性失调的混乱之中,吸毒,摇滚,越战,女权运动,同性恋解放,文革······各种元素混杂在世界范围的文化之中。在这种几近疯狂的文化混乱的背后,显示出的是现代人空虚,冷漠,麻木的心态——当寻求不到自由,当寻找不到方向,当不知何去何从的时候,那么别人、社会,都与我毫无关系。比如在勃鲁盖尔的《伊卡鲁斯》中,我们可以看到,在画面的前景和中景里占据主导位置的是一个犁地的农民和扬帆起航的帆船,而本应作为主体的伊卡鲁斯只是远处的一个光斑。伊卡鲁斯从天上掉入海中,是本身是一件多么巨大的灾难,然而当它从天而降时:
  “一切是多么安闲地从那桩灾难转过脸:
  农夫或许听到了堕水的声音和那绝望的呼喊,
  但对于他,那不是了不得的失败;
  太阳依旧照着白腿落进绿波里;
  那华贵而精巧的船必曾看见
  一件怪事,从天上掉下一个男孩,
  但它有某地要去,仍静静地航行。 ”(W.H.奥登:《美术馆》)
生活能够继续,只因为一切与我无关。所以如果面对这样一个冷漠的世界,这样麻木的人际关系,我想我们每个人都想要回归到最原始的状态中,那个理想中的伊甸园,即拉康的“镜像时期”——没有“欲望”,在“满足”中充分地挖掘自我的含义。这样本真的自我也许正是每个人都想要探求的。
所以当我们在追逐所谓的“本真”、“自由”、“自我”的时候,我们本身也因为欲望的趋势也期待一个回归的过程。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无时无刻要受到各种因素的束缚和制约,包括各种困难,责任,逝去,忏悔。那些无形的力量始终推动着我们的生命之河不停地向前奔涌,直至死亡。时间是不可逆的,我们无法真正回到天真无邪的孩童时期,那么,人类最终真正的回归就是死亡。
我认为,畏惧和恐惧的最大的区别,是对于恐惧,我们可以用各种方法来规避它,比如遇到了可怕的野兽,我们可以躲避掉;但是畏惧是我们害怕却不得不面对的东西,比如说死亡。每个人一生之中无论如何功成名就,如何碌碌无为,最终的结果都是如此,无论我们如何追求自我,抓住当下,寻求欲望,承担责任,死亡都是我们无法变更的命题。狄金森的诗《四轮马车》就是对人与死关系的生动描绘:
   因为我不能停下来等待死神,
   他和善地停下来等我,
   那辆车只能容我们两个,
   还有不朽。
在漫漫的时间的长河里,人的一生短暂的就像烟火一般,自黑暗中照亮天边一隅之后,又重新沉入到漫漫的黑暗中。我们刚出生时,就宛如影片中那只纯白的男人的手,在人生的道路上,不断的抓取一切能满足我们欲望的东西,抓取所有能够使我们回归本我的自由的符号,直至机械,麻木。但是,那些铅片无论抓住与否,最终都会归于大地。未来是不可知的,为了摆脱对死亡的畏惧,我们努力把自己置于社会的墨水中逐渐渲染,就如同影片中那只随着抓取铅片越多而越发黑的手一般。逝者如斯夫,然而当我们在生命的尽头真正回首的时候,留下的除了满满的黑铅一般的记忆,还有什么呢?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抓住了的东西,都会随着我们的死亡而不具有任何意义。泰戈尔曾经说过:“天空没有留下过鸟的痕迹,但我已经飞过”。在漫长的历史中,我们最终会化为一道飞鸟的痕迹,或者满手黑色的尘埃。
那么,我们的存在因为死亡的虚无就毫无意义了吗?这是明显的存在主义的“存在即虚无”的悲观哲学的观点。但是我认为,我们追求的自由,寻找的自我,无非就是一种灵魂的回归,虽然这种回归让我们的肉体赤裸裸来,赤裸裸去,但是在灵魂上却能成为一种超越时间的永恒存在。所有认知到这种回归的哲人、艺术家的精神将因其艺术化表达,引起大众的共鸣而永垂不朽。比如说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作品可以借用影像媒介永久的保存下来,成为人类永恒的精神财富。人的一生虽然终归是化为一坡黄土,但是他必定会对周围的人,周围的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哪怕世界再肮脏,再令人唾弃,我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最大的福祉。也许,我们的生命当真就会按照尼采的“永世轮回”说一般,我们所经历的,都会在不久的未来再次继续;我们所失去的,都会在另一个时空再度归来。
正如在王家卫的《春光乍泄》中,黎耀辉和何宝荣为了寻找真正生命的意义来到布宜诺斯艾利斯,想要看到瀑布以及世界的尽头。他们想要实现生命的梦想,想要从彼此身上寻求安慰。欲望和梦想是美好的,但是他们还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以及迷乱情感的纠葛。不过当一切尘埃落定,最终只有黎耀辉形单影只地来到世界的尽头面对气势磅礴的大瀑布的时候,他却说出——我想在我们生命终将逝去的时候,会不会也是如此——不如我们从新来过。
不如我们从新来过。即使我们麻木了捉不住梦想的黑色铅片,即使我们酸痛了却不得不机械运作,即使我们的双手经过社会的泥沙不再纯净,即使我们需要承担无尽的责任和注定孤独的旅行,即使我们面临的终究是黑暗与虚无的死亡。那么,我们可以将这部影片重新再播放一遍,用一颗纯净的赤诚之心重新来过生命的轮回。我想这就是生命的意义。

Hand Catching Lead(1968)

上映日期:1968

主演:未知

导演:Richard Serr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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