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於雅虎網誌,2008-04-03 15:52)

今屆電影節,赫然看見介紹本子上有索古洛夫(Aleksandr Sokurov)的電影和紀錄片,於是也預訂了同一晚兩場的戲票,電影《阿歷山迪拉》(Alexandra)很普通,紀錄片《生命的輓歌》(Elegy of Life: Rostropovich Vishnevskaya)就好一點。索古洛夫曾經拍過許多電影和紀錄片,他的電影水準時好時壞,但他的紀錄片質素就比較平均。可能因為導演為了未能處理實驗手法所帶來的整體失衡問題吧!他可以拍出像《太陽》(講述日皇裕仁生平)那樣的好電影,也可以拍出像《方舟》那樣純粹實驗性、但內容空洞的東西,不過許多前衛導演也給這個問題絆住了雙腳,這並不教人意外。

索古洛夫以輓歌為題,製作一系列關於世紀人物的紀錄片,從列寧、蕭斯塔科維奇,到羅斯特洛波維奇和維什涅夫斯卡雅,這些紀綠片都有其特殊的意義,彷彿一座座紀念碑,我卻只看過這齣《生命的輓歌》。

喜歡古典音樂,尤其是熟悉俄國歌劇的朋友不應該錯過這部紀錄片﹔從另一個角度來說,不諳古典音樂和俄國歌劇的觀眾最好不要期望這齣紀錄片會怎樣滿足他們的電影癮。大提琴家羅斯特洛波維奇(Mstislav Rostropovich)及其妻子女高音維什涅夫斯卡雅(Galina Vishnevskaya),都是音樂演奏界中的傳奇人物,羅斯特洛波維奇承傳了父親拉大提琴的才華,更有甚者,他一出生就是神童,其才華在二十多歲就廣為人所知。而幼年的維什涅夫斯卡雅,幾乎沒有受過任何歌唱法的訓練。他們的音樂起步,毫無例外都是一次自我發現的過程。

唯一不同的是,只有兩邊白髮的羅斯特洛波維奇,天性開朗易樂,富幽默感,正好反映出他在正常家庭中長大﹔而滿頭鬈曲黑髮的維什涅夫斯卡雅,則在眉宇間展現一股深沉的力量,也許是因為她生長於破碎家庭的關係吧!羅斯特洛波維奇在頓河流域城市出生,家族祖先原姓Rostropovichus,有波蘭立陶宛貴族血統﹔而維什涅夫斯卡雅的生父伊凡諾夫(Ivanov),卻是一個身份低微、不通音律的廚子,她的母親則是波蘭吉卜賽混血兒,在這位歌唱家懂事的時候,父親已經離家出走到了。

維什涅夫斯卡雅出身低微,頗像法國的皮雅芙(Edith Piaf),少年時她是軍隊裡的歌手,下嫁維什涅夫斯基(Vishnevsky),再嫁羅斯特洛波維奇已是後來的事了。通常身世此複雜坎坷的人,她唱的歌特別有藝術的感染力,也會慼聲音感動詩人和作曲家為其譜曲、填詞,維什涅夫斯卡雅也是如此,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讓她擔任歌劇《卡捷琳娜‧伊茲梅洛娃》(Katerina Ismailova)的女主角,這齣以列斯科夫(Nikolai Leskov)小說為藍本,原名《姆欽斯克的麥克白夫人》,情節傷風敗德令獨裁者斯大林中場憤然離席,亦被普羅高菲夫稱為「色情音樂」(Pornophony)的歌劇,在六十年代改頭換面,以電影方式重現人們眼前。

維什涅夫斯卡雅的歌唱力量無與倫比,導演剪輯了她在《黑桃皇后》中擔任麗莎(Liza)的黑白片段,又重播電影《卡捷琳娜》的末段,即卡捷琳娜在裝載西伯利亞流放犯的木筏上將情敵索涅奇卡(Sonetska)推入河中同歸於盡的彩色電影片段。回家後,我拿出羅斯特洛波維奇指揮、維什涅夫斯卡雅主唱,獻給恩師蕭斯塔科維奇的《姆欽斯克的麥克白夫人》錄音。聽著粗暴的音樂,我突然覺得只有她才能把卡捷琳娜這個歌劇角色演出來。為了她,連演奏大提琴的丈夫,也終於在1966年執起指揮棒,指揮由她主唱的普羅高菲夫歌劇《戰爭與和平》,此後就有了維什涅夫斯卡雅主唱、羅斯特洛波維奇指揮的俄國歌劇錄音。不過這位天才橫溢的女高音,卻於56歲時退出樂壇,以後一直作育桃李,訓練俄國歌劇界女高音。

維什涅夫斯卡雅有一個擺放戲服的房間,導演訪問她的時候,攝影師大特寫拍攝她在《沙皇的新娘》裡穿的新娘服,女歌唱家的坐姿像極了皇后,Tsarina!而那件以傳統俄國翠綠色絲緞、鑲上一顆顆珍珠的嫁衣,老實說,令我看得入神!女歌唱家卻滿面愁容,眉頭緊湊,她談起自己與丈夫成立了一個基金,一次她走到其中一所資助醫院,突然覺得似曾相識。原來這所醫院竟是她兒子(跟前夫生的兒子)誕生和夭折的地方,又憶起醫院裡有人跟她說過(頗像中國人的說法),生了兩個女兒是好事,因為可以追下一胎男丁。看著鏡頭裡的維什涅夫斯卡雅訴說往事,突然感到她身上負荷著所有俄羅斯母親的擔子,生命的磨難竟然令一個老婦人的身影令人如此敬畏、讚嘆,也許這就是導演找她擔任《阿歷山迪拉》那位老太婆的原因吧!

表現力度,是俄國女高音的能耐,女歌唱家說,俄國歌唱家能唱意大利歌劇,但意大利歌唱家卻不能唱俄國歌劇,那是很困難。在我聽過的所有歌劇中,俄語的發音方式是最能表達人類複雜情感的,無論是柴可夫斯基、穆索斯基、里姆斯基—科薩科夫,抑或是普羅高菲夫的歌劇,它們與普契尼或者威爾第的歌劇相比都不會遜色﹔而柴可夫斯基的歌劇,往往比莫札特和威爾第的歌劇更感人肺腑。

紀錄片的另一位主角是本世紀其中一位最偉大的大提琴家,廣交良朋知己,蘇聯作曲家蕭斯塔科維奇和普羅高菲夫跟他亦師亦友,英國作曲家布列頓亦引為知己,連西班牙皇后、荷蘭女皇、盧森堡大公都與他交朋友,西班牙皇后甚至送贈一件西班牙修道院的手絞音樂盒古董,而這位充滿幽默感的大提琴手更在導演面前親自絞動把手。鏡頭裡頗頗出現大師與各國皇室要員談天說地的情景,旁邊的葉利欽只靜悄悄地跟他妻子閒談,而滿頭黑髮的維什涅夫斯卡雅則神情陰鬱。在衣香鬢影的維也納宮廷內,羅斯特洛波維奇成為眾人的焦點,他的活力、他的魅力和親和力,都無人能及。看紀錄片以前,我以為羅斯特洛波維奇會像好友索忍尼辛一樣,既嚴肅而沉鬱,滿臉是異見份子的鄉愁,又或者是Isaac Stern那種活動家和Yo-Yo Ma那種教育家的臉孔。豈料羅斯特洛波維奇真人竟是這麼活潑、樂天、毫無架子,讓我感到意外。慢慢的,我明白,一個如此真性情的人,必不見容於極權主義和官僚主義的蘇聯,所以蘇聯當局真要驅逐他們兩夫婦出境了。

羅斯特洛波維奇在音樂院班上認識老師蕭斯塔科維奇,作曲家大力讚賞他的才華,說他演奏音樂時充滿pleasure,沒錯,我在這位大師身上感受到一種「生命的愉悅」,而不僅僅是嚴陣以待的緊張感。在羅斯特洛波維奇的房間,大師跟導演侃侃而談,說起俄國音樂,羅斯特洛波維奇妙語如珠。提到蕭斯塔科維奇崇拜馬勒(Gustav Mahler),而普羅高菲夫不喜歡馬勒,甚至普羅高菲夫曾經說﹕「這個時代的人們都患上了一種疾病﹕mahleria(與瘧疾maleria諧音)。」但是說到當年勢成水火的蕭斯塔科維奇和普羅高菲夫,羅斯特洛波維奇也能扼要地評價這兩位恩師﹕蕭斯塔科維奇代表了俄國人的強度,而普羅高菲夫則充滿了俄國的自然美。大師也說穆索斯基是獨立的先鋒人物,而巴哈則不為一切流派、內容所拘束。這位大提琴大師的侃侃而談和歡欣的表情,表現出晚年清徹的睿智。作為天才,莫札特無緣活到圓通無礙的年齡,羅斯特洛波維奇卻做到了。天曉得這份愉悅與維什涅夫斯卡雅的那份沉鬱,是怎樣協調的!

羅斯特洛波維奇與太太相敬如賓,作為俄國人,他沒有強迫維什涅夫斯卡雅改姓,而妻子也支持著他,渡過許多艱難的日子。兩人不單擁有非凡的音樂造詣,而且還是獨立特行的知識份子﹔更難得的是,他們唇齒相依,並為俄國音樂作出貢獻。

紀錄片以大提琴家與指揮小澤征爾預演波蘭作曲家潘德雷茨基(Penderecki)送給大提琴家的大提琴協奏曲為主線,鏡頭裡的羅斯特洛波維奇和小澤征爾都是表情多多、鬼馬搞笑的音樂大師,而作曲家潘德雷茨基則滿臉波蘭式白鬍子,孤伶伶地坐在旁邊,偶爾提供意見。我相信潘德雷茨基與羅斯特洛波維奇應該是十分要好的朋友,羅斯特洛波維奇說,潘德雷茨基對蕭斯塔科維奇崇拜到像兒子般崇拜他,可惜幾個月後,羅斯特洛波維奇卻告訴導演,這那是作曲家最後一次參加自己作品的預演。

現在,我們也透過電影追憶這位大提琴大師的親切臉孔。作為維什涅夫斯卡雅堅定不移的終生伴侶,他總是喜歡和所有人一起,他能與皇室要員平起平生,是因為他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他尊敬所有偉大的前輩,享受生活,也是兩個女兒最敬愛的男人。作為古典音樂迷和電影觀眾,面對這樣的傳奇人物很難不肅然起敬。兩夫婦沒有選擇回到俄國,也拒絕接受西班牙、法國等國家簽發的護照,他們最後選擇了摩納哥大公國的護照,成為真正的世界公民,他們頭上有無形的桂冠。如今,就賸下維什涅夫斯卡雅一人,就像《阿歷山迪拉》那位丈夫先亡的老婦,遙望著歷史和未來,還有千千萬萬的寂寂無名者和她的兒女。

http://hk.myblog.yahoo.com/statue-ancient/article?mid=4126

生命挽歌Элегия жизни. Ростропович. Вишневская.(2006)

又名:罗斯特罗波维奇80岁纪念:人生的祭典 / Elegiya zhizni. Rostropovich. Vishnevskaya. / Elegy of Life: Rostropovich, Vishnevskaya

上映日期:2006-08-11片长:101分钟

主演:罗斯特罗波维奇 / 加琳娜·维什涅夫斯卡娅 / 克里斯托夫·彭德雷茨基 / 

导演:亚历山大·索科洛夫 / 编剧:Aleksandr Sokuro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