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元素城》（Elemental）上映有一段时间了，但在《芭比》（Barbie）和《奥本海默》（Oppenheimer）的强劲攻势下，我一直拖到今天才终于看了它。看完后我的感受再一次印证了很多皮克斯影迷的心声——那时候我还不以为然——如今皮克斯的动画也不是那么值得信赖了。

六年前的《寻梦环游记》（Coco）有多么令人惊艳，六年后的Elemental就有多么令人失望。拿它俩作对比，不仅是因为它们都是皮克斯出品，更因为Elemental的故事可谓又是一个Coco，而且是一个简化版的、敷衍了事版的Coco。

Elemental的故事核心无非是代际冲突。就像Coco里的Miguel生来就被赋予继承制鞋家业的期待，而不被允许做音乐一样，Elemental里的Ember也是生来就注定要接过一家人在移民后辛苦建立起的杂货店，而从来没有机会去想自己内心真正想做什么。然后，经过这样那样的争吵和对抗，为人子女的终于如愿以偿，为人父母的也终于肯放手，愿意尝试去理解新世代小孩的观念和渴望。最终，再经过一个这样那样的大事件，两代人甚至整个家族就完成了世纪般的大和解。

Well，日光底下无新事，故事套路无非也就那么多，it is not a mistake to talk about intergenerational conflict, the mistake is to have nothing else.

Coco赚足了我们的眼泪，显然不只是因为它讲述了拉美地区一个独特的家族故事，更在于它捕捉到了一个绝妙的概念——死亡不是永别，忘记才是——并且将之与墨西哥当地传统的亡灵节风俗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不被家族祭奠的人，即将被彻底遗忘的族人，也和追求自由而不得的Miguel一样，苦苦地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正名。Coco的成功在于旧酒装新壶，在于为那些无论如何永远都会打动我们的普适性情感母题，注入一个新鲜的灵魂、无与伦比的创意。

而Elemental除了一个简单的代际冲突故事之外，什么都没有。

And it could have had! 明明有着富余的发挥空间——那些日常为我们所忽略的元素，水、火、风等，以及元素之间可能产生的奇妙的化学反应——但令人失望的是，皮克斯对它们的想象并没有超出观众的预期。

小火人吃木头做的炭烧丸子，穿特制的不会被火熔化的衣服，ok, that’s fine.

Wade利用凸透镜聚光原理点燃香，ok，that’s fine.

密闭空间内，水只是蒸发了而不是消失了，对应Wade Ripple的“假死”，只要惹他哭，他就会化形回来，ok, that’s interesting.

然后呢？我想不到更多值得津津乐道的创意了。而且上面所列举的这些也都只是有点意思，并没有到令人赞叹不已的程度，而这对于更需要想象力的动画类型来说，无疑是一种遗憾。

如果你觉得这些Elemental在这些小细节上已经做得够可以了，我也不否认。但是一部作品除了时不时地给观众发放一些“小糖果”之外，还需要有“大场面”，不然即使有再多精致的细节，到了关键时刻却给不出一个令人震撼地高潮，岂不是泄了气？

这也正是Ember和Wade第一次触碰的场景令人大失所望的原因。火与水的世纪大触碰——天知道我当时多么期待能够看到什么超乎寻常的呈现，然而，什么都没有。火和水的相遇，只不过是接触部位多了些蒸腾的水汽效果而已。Excuse me？That’s it？

Elemental没有在element上下极致的功夫，而只是简单地套上一个关于移民家庭中的代际冲突的故事模板。甚至，即使是在这一题材上，它也退步了。

我们可以在近几年的亚裔题材浪潮中看到太多优秀的作品，《青春变形记》（Turning Red）和《瞬息全宇宙》（EEAAO）是个中翘楚，它们都塑造了类似的家庭结构（“一个由母亲操持的移民家庭”），最终也都通过母女和解完成故事的结局。它们突出的贡献在于，一，将亚裔题材的影响力进一步扩大，让世界看到更多非欧美中心的异质族裔的故事；二，将母女而不是父子关系作为叙事重心，让过去隐形于父权身后的母亲走向台前，让母亲有了更多发声的机会。

可是Elemental竟然又往后退了一步，将慢慢显形的母亲又替换回了那个永远打不倒的传统父权。如果说Ember的父亲能有什么不一样的形象特质，这种叙事也是行得通的。问题是他依然是各种文学影视作品中那种烂大街的刻板形象，权威的、不知变通的父亲。那么这种叙事就是一种偷懒。

再往深处讲，电影将大部分火力放在Ember父亲对Wade的偏见和反对上，事实上掩盖了真实的情况、或者说更值得探讨的情况。

比起Ember和家庭内部那种隔靴搔痒的斗争，我期待看到她在融入新城市、融入Wade的家庭时遇到的阻力和斗争。很明显，无论是从种族还是从阶级的视角，Wade的家庭都象征着上位者（精英白人），他们对Ember（中下层外裔）的“宽容”，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不以为意、不屑一顾的宽容，始终剔除不了西方中心主义那种高高在上的、不经意的傲慢。

我也曾滑入为它辩解的陷阱：它不过是一部动画片，如何能要求它承载这么深的议题？但我很快醒悟过过来。问题就是皮克斯的定位从来就不只是为儿童制作电影。既然如此，它就该与时俱进，而不是一部更比一部差。况且，这还不只是与时俱进的问题，是关乎创作者的创作态度的问题。既然创作者选择了种族、阶级问题——虽然Elemental没有任何明确的关于种族和阶级的描绘，但没有一个成年人看不出来它的内涵——那么就应该勇敢地去直面它。创作者可以不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但至少不要回避、简化问题。

族裔电影有家庭题材之外的巨大可能，创作者是时候“跨出家庭界域，从更大的社群结构反观自身”了。

参考资料：李南心.从《青春变形记》到《瞬息全宇宙》：亚裔叙事的突破还是守旧？.澎湃思想市场.https://mp.weixin.qq.com/s/bbcQMME9UG_60tjYU3IR9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