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阅片量少，前两遍看完后我只是将它归入cult文化向主流商业片靠拢的杰作行列。再看《无处混蛋》，发现远不止如此，它将一个嵌套的类型片融合进章回体的叙事之中，从而把简单的故事讲得层层递进、充满悬念，但厉害的是同时又有作者表达，有条而不紊。

《无耻混蛋》既是一篇电影情书，也是昆汀式的二战。在这场电影战争中，最重要的武器即视听语言。在他本人的电影作品序列里，我认为《无耻混蛋》的视听语言是最恰到好处的一部，相比前作更加得心应手，置于后三部曲里则显出它的利落和克制。

第一章的开场戏灼见真章。

晒被单的朗帕蒂特的女儿听到声响，掀起被单一角，远处的纳粹车队进入画面，这个全景镜头的设计十分巧妙，因为朗帕蒂特一家的害怕与近大远小的画面关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得纳粹的形象更可怕了。而在汉斯·兰塔军官进入房子之后，镜头交代了许多次他与朗帕蒂特最小的女儿刻意的对视，暗示观众画面之下有不稳定的因素，或许可以称之为秘密。此外，昆汀对于利用道具的逻辑清晰，关上的窗户、军官一饮而尽的牛奶都象征着逼近的危险，奶农朗帕蒂特抽烟斗时用了特写镜头跟踪着烟斗，通过这个画面表达画面外人物的不安，配合台词关于达菲斯家的调查，紧张的气氛随即升格。之后一个环形运动镜头，只能说妙到毫巅，成功地在最需要调动观众的时刻将紧张的空间感具象化，再从屋子垂直地移动到地板之下，揭露了这一秘密——被藏匿的达菲斯一家。在通过鹰和老鼠的比喻后，我们观众可以知道，军官已经知道了我们和达菲斯一家共享的秘密，于是只剩下奶农的配合了，在这里用了两个人物特写的推轨镜头，从演员出色的表演中展现出奶农朗帕蒂特被彻底吞噬的结果，顺便一提，昆汀很善于表现一个看起来很牛逼的人物被逐步击溃的过程，比如《八恶人》中的南部老将军，还有此片里法鲨扮演的影评人。在接下来的镜头里，是军官招呼士兵进屋，导演只用了一个一笔带过的腿部镜头，然后伴随着配乐，所有恐惧在最高点释放。到了最后，在这段戏的结尾依旧用了一个近大远小与画面主体索莎娜极致的恐惧的对比，以前后的呼应完美地结束了这场戏。

昆汀·塔伦蒂诺，利用自己从浩瀚影史中学习到的经典电影手法将脑中的灵感与想象力转化为影像的能力是登峰造极的，但在我看来其“昆化”最成功的、或者说最标签化的还是以食物作为营造氛围、转变人物权力关系的道具，而这一本身就带有恶搞意味的手法在他导演的第二部长片《低俗小说》中已经颇为凌厉，第一场就是杀手利用大口吃汉堡和可乐这个动作来宣告被害者所在的房间以及他的早餐已经被“我”占领，这比单纯地高声嚷一句台词可有张力多了。而它也延续到了《无耻混蛋》里，开头汉斯·兰塔把牛奶一饮而尽便是极佳的典例，后半段索莎娜再遇见他的餐桌上的戏就更加明显了，派和奶油的特写令人心生被控制的厌恶，增强了内在与形式上的统一，也许是怕过于含蓄导演还给他加了句“给这位小姐一杯牛奶”，之后他抽完烟后把烟头狠狠按灭在派上面，和亚前面说他最爱吃这里的派形成鲜明对比，也为后来反水这个原则崩坏的举动提供了暗示。

而汉斯·兰塔军官，昆汀不仅赋予了它极大的支配剧情的权力比重，同时也把它变成一个树洞，让我们清晰地听见作者的表达。

作为一个昆汀的树洞，克里斯托弗·瓦尔兹饰演的这个人物有两段戏十分经典。

一段是开头他那段关于鹰和老鼠的比喻，比喻不一定是好东西，但昆汀将它写在这里恰恰是一种表达，提供了一个我们进入他个人的历史世界的窗口。他口中的鹰——纳粹却是犹太人最厌恶的，那么既然老鼠是人们最厌恶的，鹰反过来也可以是老鼠。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因为当我们进入他的世界后，就是展示鹰如何一步步显现出老鼠模样的过程了。同样地，今天的鹰也可能是历史的老鼠。

另一段则是汉斯·兰塔军官变节的戏，或许很多观众会诟病这一设置，可事实上它和《Baby driver》里的凯文史派西被强行反转是相反的，它是为了把Baby的主线讲圆牺牲掉凯文史派西这个人物的合理性。但回头想想，汉斯·兰塔是有前面的铺垫把他推到了这个变节的点——他两次放过索莎娜，以及在和美国的上将通话时的那句台词（见下图）。前者是一个自以为在食物链顶端的犹太猎人对猎物的“宽恕”，背后则是他的傲慢与不屑。而昆汀极擅于借鉴的香港武侠片里，反派灭门→唯独漏杀一个家庭成员→最后完成复仇的套路屡见不鲜，并延续到了今年上映的《邪不压正》中。可区别在于，主动与被动。我想昆汀看完大量的武侠片后会质疑灭门级别的杀手怎么就老漏杀一个猎物呢，不如以此做文章，把被动作为主动，一方面是反类型化，另一方面是可以从这里延伸、铺垫反派的另一面性格，塑造人物的多面性。在故事发展中，他也因自以为是的伪宽恕付出了双重代价。而后者，更像作者是通过一句台词将观众从一个旁观者看两方对峙的角度诱导到了反派的角度，在纳粹德国绝对服从的体系里，当他背叛并接近于毁灭元首时是处于窃喜与畏惧的心理之中的，自然无暇顾及完全不同于他们的民主体系下他会面临怎样的命运，于是他的在结尾手下被杀、自己被刻下纳粹烙印的不解就显得十分讽刺而真实了。这不仅是恶搞式变节的合理铺垫，更是为反法西斯赋予了民主对独裁的反杀意味。

再就是最后烧影院的名场面，实际上全片的线性叙事，没有了此前昆汀电影里的大量闪回或者环形叙事，观众并不能叙事结构中获得爽感，更多的是来自单独片段之间的起承转合和视听语言的运用，作者似乎明白这一点，于是设置了障碍在高潮前徘徊一段时间（实际上整个过程也有点蠢，不能深究），那么烧影院就是故意后置的情绪爆发点了。那段不失昆汀个人表达的演讲倒也为美式主旋律的流畅输出增色了不少，只可惜在形式之下这样的内核总显得圆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