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10

[Columbia University 2020 Summer Film Discussion]

【第一次为豆瓣上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写过长文的影片撰写影评，搜索全网后也仅仅找到两篇对此略有提及的英文文献，且本人并非音乐专业，因此基本凭自身的观影笔记进行整理分析，如有错漏之处，还望批评指正。】

本片实际的内核是一部关于后来被人们称为“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的音乐风格的纪录片（尽管在当时尚未形成这种命名的自觉），主体内容是对于诸多非裔音乐家、艺术家、作家、社会活动家进行的访谈，不过导演John Akomfrah选择采用一种本身就可以被视为某种对非洲未来主义风格进行致敬的手法组织其全片——在一个叙述者的口中，我们得知有一个在未来的data thief企图在过去岁月中的数据洪流中探寻历史的奥秘，而data thief在旅程中所发现的数据遗存，便主要是访谈的内容。

【非洲未来主义：空间化的立体时间】

这种独特的组织方式体现了作者对于时间概念的理解。正如片中接受访人之口所提出的观点所揭示的那样，本片在一定程度所希望探索的，正是"link between Africa as a lost continent in the past and alien future"——这种"link"的具像化表达，便是以Sun Ra为代表的音乐艺术家所致力于探索的非洲未来主义音乐，它融合了传统非洲音乐的特征（打击乐、爵士、蓝调...），并试图结合电子音乐以及实验音乐的创作手法，用声景描绘出一种独特的专属于黑人群体的未来乌托邦想象（用受访者的话来说，就是"jungle+techno"）。

在影片中段，data thief在20世纪末的遗骸废墟中发现了一条phrase，其内容是："The line between social reality and science fiction is an optical illusion." Data thief对此感到困惑，因此他去向其他人求证这一观点。Social reality，指向的是现在，而science fiction，则无疑指向未来——致此，过去、现在、未来一一浮现，而杂糅了过去与未来的非洲未来主义音乐，其直接目的恰恰是瞄准当下，回应当下社会中非裔群体所面临的问题。

在未来这一维度中，“科幻”是一个颇具代表性的表述。在1994年文化研究学者Mark Dery所发表的文章"Black to the Future: Interviews with Samuel R. Delany, Greg Tate, and Tricia Rose"中，Dery在对非裔美国作家进行访谈后提出一个质疑，即为何科幻作家中非裔占比如此之小、科幻作品中黑人的面孔如此鲜见——难道黑人不配拥有想象未来的权利吗？在科幻构建的未来世界中，难道黑人没有一席之地吗？更深层次地，Dery所希望提出的问题是，当一个的社群（即黑人）的历史被蓄意抹去、能量都被耗费在探索自身历史根脉这种“向后看”的事情上时，是否还拥有想象未来，即“向前看”的可能？正是出于对自身所提问题的回答，Dery提出了Afrofuturism这样一个人造组合词所表征的概念，而该名词也很快从科幻文学领域蔓延至音乐、艺术、设计等不同领域，形成一种自足的文化与审美体系——如果对这一风格进行追本溯源，那么本片"The Last Angel of History"或许是最早的一部非洲未来主义作品。

非洲未来主义的美学核心即未来与历史的交叉、传统和科技的杂糅——之所以强调传统和历史，在于非裔群体希图借助自身与众不同的传统文化构想出一种不受白人文化范式所操纵、摆置的未来想象——在这样的一个未来中，黑人将成为世界的中心，就像片中一位受访者所描述的一种对未来宇宙空间站的畅想："I walked in and I saw men and women of all colors working at every level: scientists, administrators, secretaries, photographers, journalists, all the way down to maintenance engineers, were black and white."（亚裔在哪里？我们也需要属于自己的"Asianfuturism"！注：其实近年来在先锋艺术界已经兴起一股“中华未来主义”sinofuturism的风潮）

对于非裔群体，这样一种美学风格成为一种必需，因为一方面，黑人背负着太沉重的历史记忆，ta们需要切实地抛开历史的包袱向未来展望，否则将无法获得任何希望；而另一方面，正如上文所述，ta们所构想的未来又必须要迥异于既有的想象模型，由白人主导的未来想象意味着历史命运幽灵的复现。由此形成的非洲未来主义风格拥有着暧昧的时空观，它科幻又现实、未来又传统。

从某种意义上看，这种对时间的理解与本雅明的时空观不谋而合（讽刺的是，尽管我/我们试图摆脱某种种族偏见，但是当我们试图引用能够描述这种设想的理论资源时，又尝尝落入盎格鲁撒克逊男人的怀抱...）——他们都反对某种线性的、雷同的、空泛的、链珠式的、前后贯穿的时间，反对能够构成一个历史的连续统一体的时间；相较于将现在与过去间的联系视为时间上的串联关系，他们更倾向于将这种联系理解为空间上的并置关系——在这种时间观下，过去直接涌入现在，现在同时向过去跳跃；现在与过去之间不再是一种轻飘飘的线性关系，而是一种立体的关系，形成一种结构化的历史星座；当下与此刻不再是空洞的、同质性的关系，而是一种饱和的、异质性的时刻；过去的每时每刻都存在于此刻，现在的每时每刻都包含着过去的历史——因此，“历史”不是“现在”的过去，而是就置身于“现在”之内，“现在”也因此而饱满。在The Last Angel of History中，我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以空间化的形式出现的时间。

【关于实验音乐：音乐作为启示录】

在访谈中，艺术家提到自己制作这种风格的实验音乐，其目的在于"explore the future through music"；更具体地说，"We perpetuate the technological revolution through music...... If they (i.e. people) are going to be ready for a technological future, I think technological music better prepares them for the future." 在这里，非洲未来主义音乐成为一种揭示未来的媒介，帮助处于当下的听众进入某种平行宇宙里的“未来”；而创作者则充当了某种巫师/灵媒/guru/算命先生一类的角色。

在片中，还有人提到很少有black artist做electronic music；类似上文所提到的科幻小说，电子音乐也成为（并且在今天依旧是）某种白人专属的对未来展开想象的工具。

【非裔群体的“科幻”命运：Black people as "aliens"】

片中另一个有趣的观点，来自其中一位受访者所指出的“黑人作为外星人”的命运。他说："We're not believed, you know, we're like aliens trying to tell our experience to earthlings." "Most science fiction tales dramatically deal with how the individual is going to contend with this alienating, dislocating societies and circumstances, and that pretty much sums up the mass experience of black people within the post-slavery 20th century world." 古埃及的原始艺术与建筑装饰等风格就颇具科幻色彩；而自近现代以来，非裔美国人的现实生活就如一出科幻小说，可以说ta们的现实生活中其实便孕育着科幻的土壤——主流社会将非裔族群排斥在外，将其视为某种外星人式的存在，仿佛存在某个专属于黑人的星球，得以让他们聚集栖息——那似乎是排外者、保守主义者与白人至上主义者希望他们“回到”的地方。

【关于科幻小说】

片中还提到许多对科幻小说的思考：

（1）科幻小说并非仅仅是对未来的预测或占卜；在很多情况下，科幻作品的诞生是源于作者对现实世界的思考——我们如何可以让世界与现在“本来就是”的模样不一样？

（2）一个小说家提到，在20世纪下半叶核战争成为一种“时髦”的时候，她曾将自己对人类的态度借由自己撰写的小说中的外星人加以阐述——在小说中，一群外星人来到了经历过核战争的地球，他们对地球人的评价是，人类有两个相互冲抵的特质：一，他们富有intelligence；二，他们永远都无法摆脱hierachical的命运；而不幸的是后者是一种更为悠久的传统，因此intelligence在许多时候不多不让位于hierachical的存在。

【Data thief的命运】

Data thief形象本身就是一个具有meta-text意蕴的隐喻——"As an artist you have to be a very good thief, listen to others and put it in their own blenders." 从这个意义上说，每一个创作者都是data thief。

在片中，data thief经历漫长的跋涉与探索，最终来到了非洲——"Africa, the data thief's last visit. He would like to return home, but cannot. No escaping from this time, this space. He continues collecting information, wandering the boundaries between science fiction and social reality. This is the data thief's new home, the zone of optical illusions."

"Our thief from the future gives up the rights of belonging in his time in order to come to our time to find the mothership connections. The thief becomes an angel, an angel of histo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