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木棉树绽开的大朵红花成熟以后,肆无忌惮地摔在土地上,形成一片狼藉,行人避忌而过。

远远地看见一个卖梨子的小贩,推着板车,戴着斗笠,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汗巾。平日里走在这条路上,倒不觉得这样的坡度会对人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是它依然是微微倾斜的,让小贩推起来显得有些吃力,在街道两侧,两三个商铺之间就有一条羊肠小道露出端倪,古镇多半如此,街道,民居,隔着不过一米多宽的巷弄,进出的都是和这些房子一样老旧的村民。

夏天的气息已经被暖风给吹来了,挂在小巷子口的广告篷布七零八落猎猎作响,巷弄口搭着竹椅,妇女在藤条围起来的箩筐里摆满自家捡拾的鸡蛋,矮矮地放在地上,也不标价钱。

没有蝉鸣,只是燥热已经爬上每个人的心头,一阵喧嚣从巷子里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叫骂声,听起来年轻而混乱,一个瘦削的少年低着头,穿着白T恤,从巷子的拐角扑了出来,在惯性的作用下身子直接紧紧挨着墙壁,脚狠狠一蹬,手搭着墙壁像猎犬一样附着身子,换个方向冲出巷子,随后的几个少年同样挨着墙壁,挤到了一块,墙壁上蹭下厚厚一层灰来,三四个同龄少年骂骂咧咧几声,又开始追逐上去。

逃跑的少年叫翔子,今天是他的十六岁生日,都说四月是最残忍的季节,而翔子也没有认真惦记过自己的生日,大概这个世界没有人在意他是谁,出生在哪一天,又在哪过怎样的生活,他现在只想摆脱身后的这些人,这些他连样子都看不清的同龄人。他毫不犹豫地踹飞了眼前的箩筐,才发现里面是一篮子鸡蛋,站起来的妇女和后面追上来的人撞了个满怀,而前面,推着板车的小贩正回过头愣愣地看着他。

“我,艹你妈!”

不知道追逐中谁喊了一声,翔子一把就把水果摊的推车横了一个方向,黄橙橙的梨子哗啦啦滚落在地上,沿着斜坡放肆奔跑,小贩怯懦地扯了一下翔子的肩膀,就被翔子凶恶的眼神吓得松了手,追上来的少年踩着一地碎鸡蛋,摔倒在地上,爬起来继续跑的时候,翔子已经远了。

“哎哎,你们赔我鸡蛋!”

“哎哎,我的梨子!”

“你们这些王八蛋!龟孙子,没爹没妈没教养的!”

这一边骂着,一边任由少年们远去,最后一个个子矮小的少年抱着一个篮球,跌跌撞撞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喊:“等等我,等等我!”

回应他的只有吧嗒吧嗒砸在地上的木棉花,在不远处的安海公园忽然掉落。

翔子躲在自己熟悉的巷弄里,绕了几个弯子,孤身一人,手里还掂着一个梨子当战利品,穿过小巷,他看到了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停在角落,一个中年男人压在副驾驶一个女人身上,车子有些不显眼的震动,翔子看了看车牌,默不作声地走开了。

从公园后的小巷穿过两条街,他就来到了晋江县革命英雄纪念碑下,那儿白天只会聚集些无家可归的人,在国旗下无所事事,光着脚丫子盯着路上的行人,也只是流浪,连讨饭的碗也懒得置办一个,衣服也常年不换,军绿色都已经发黑,白背心也全卷了边,袒露出脏兮兮的肚皮,那些人盯着你的时候,神情冷漠而空洞。

翔子想想刚才看到的奥迪车,忽然觉得自己手上的梨子也变得索然无味,他看也不看,就把梨子丢给了流浪汉,生生砸在一个红白蓝的蛇皮袋上,流浪汉从斗笠下面瞟了半眼,梨子在国旗不断变化的阴影下好像还在滚动,他懒洋洋地摸索着就把梨子收了起来。

而翔子已经不知去向。

翔子一直等到中午放学时间,才从家里庭院角落把自己的书包扯了出来,装作一副上学回来的样子,推开别墅的门,就听见父母的争吵。

看样子躲在车里的父亲是先回来了一步,西装革履,打扮整齐,头发也重新喷了发胶,春风得意,哼着小调,兴冲冲地走进厨房,发现依然是冷灶凉锅,他在客厅像准备演讲稿那样度着步子,收拾好思路就开始指着在客厅看电视的母亲开战。

母亲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她一边剔着自己新弄的指甲油,一边捋了捋头发,自动屏蔽掉父亲前面发难的几句话,开口就是:“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厕所给那个小贱人讲电话。”

翔子若无其事地穿过争吵的两人,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每天上演,穿过客厅,走廊的尽头门一关,空荡荡的房间还是能听见尖锐的争吵,所以他把自己的衣柜改造成了一个独立的小空间,里面的衣物都被清理到了抽屉里,下面垫着棉被,柜子里藏着一些漫画,当然还有一个五节七号电池点亮的手电筒。

手电筒是从安海公园巡夜的保安大叔那里偷来的,偷走手电筒以后,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喝醉酒的保安大叔一头栽到安海公园的小池子里,第二天尸体捞起来的时候,身上爬满了蝌蚪。

翔子在衣柜的小空间里只看了一会儿的《灌篮高手》,手机就响了,那是翔子的好朋友西瓜发来的,屏幕上显示的内容只有四个字:“来新世界。”

新世界是安海公园一个游戏机厅的名字。安海公园紧挨着晋江革命烈士纪念碑,角落还有一个晚上歌舞升平的广场大妈聚集地,放着老歌跳交谊舞,灯光也朦朦胧胧,暧昧不清。

游戏机厅落成不久,里面的设备还很新,有投篮机,娃娃机,摇摇车,打地鼠,赛车,几乎囊括了所有主流游戏,挨着游戏机厅的还是一个给小朋友玩的充气城堡,再过去是旋转木马。

西瓜是翔子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和翔子优渥的家境不同的是,原本是翔子邻居的西瓜家里很穷,老妈是个烂赌鬼,家里的房子都被输掉抵债,和老爸两个人被债主赶出来挤小棚屋,而老妈也就从此不知去向了,西瓜也不常回家,也不知道他怎么解决自己的住宿问题,老爸打的几份工,工钱常常不到自己口袋就被拿去抵债,但是老爸还是很有担当地负担西瓜的学费,只是西瓜也不想念书,总觉得再过一段,就可以想办法补贴家用了。

西瓜在新世界混的办法就是找凯子敲诈游戏币,他斜斜地靠着栏杆,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等盯上眼的弱鸡在小窗口递了钱换了游戏币,他再过去索要几枚,往往十枚之中,给人留个两三枚,用西瓜的话来说,叫做盗亦有道,他从来不直接拿钱。

翔子有钱,翔子的钱都是直接从老妈塞在衣柜里的七八个包里随便掏出来的,翔子和她老妈也不知道到底哪个包有钱,反正需要的时候就是一阵乱翻。

接到西瓜的短信,翔子第一件事就是找钱,然后连招呼也不打,扬长而去。

西瓜一见到翔子就往翔子手里塞刚敲诈来的游戏币,翔子往97格斗的机台上一摆,就玩了起来。

“翔子,我可能要去打工了,你长大了要干嘛。”

“长大?长大了就要,飞啊!”

“艹,你叫翔子你就要飞啊!”

翔子控制的八神庵被逼到角落,眼看就要输了:“我最讨厌大人了!”

“讨厌大人干毛!”

“大人虚伪啊,特别虚伪!干!”

输掉的翔子转个身去玩背后的娃娃机,一个粉色衣服的六七岁女孩坐在娃娃机旁边的摇摇车上,摇摇车没有投币,她还是在上面使劲晃啊晃,样子有些滑稽,小女孩是卖游戏币的阿姨的女儿,平日里常常见她在游戏厅转悠,翔子在抓娃娃机之前先塞了一个硬币在摇摇车上,小女孩开心地拍手,翔子也不理她,把剩下的游戏币全堆到娃娃机上。

翔子抓了七八次,都没有抓到,那边的摇摇车早停了,看着娃娃机的机械臂一次次一无所获,直到最后才晃晃悠悠挂了一个。

翔子从取物栏掏出那只丑陋的公仔,看也不看,就丢给小女孩。

“走,妈的,打台球去!”

角落里一个玩机车的少年探出头,鬼鬼祟祟看着翔子和西瓜远去的背影,往反方向跑了,跑起来的样子,和早上在小巷摔倒的少年其中一个一模一样。

台球厅在安海公园的小亭子里,摆了两张台球桌,三副象棋,石凳围着亭子,一帮大老爷们常常聚集在那边下象棋打台球,小亭子的旁边种了两棵菠萝蜜,太阳斜斜地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打在台球桌上。

这儿的时光,消磨得比较快。翔子可以一边咬着拳头母,一边打台球,更别说吃到吐的土笋冻,以及其它一些街上随处可见的小吃,他把吃剩下的塑料袋往角落一塞,不多久保洁的老太婆就会来收走。

翔子拄着台球杆,胳膊上露出好大一截淤青。西瓜瞟了一眼。

“诶!你手怎么了。”

“没怎么了,早上打篮球,遇到一群傻逼!”

翔子觉得自己的生命里充斥着傻逼,他的老师就是一个大傻逼,他安安静静趴在后面睡觉,突然就被一支粉笔给丢醒,不丢大家还可以相安无事,一丢,翔子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当然收拾书包在众目睽睽在就离开课堂。

教导处的老师说,翔子的家长三请四请都不来,好大的架子,翔子倒是很开心地应和着,我老爸死啦!我老妈也死啦!

翔子也有喜欢的姑娘,扎个马尾辫,白白净净,声乐课喜欢坐在第一排最旁边的位置,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笑起来没心没肺。

当然她从来没有对翔子笑过,恰恰相反,她要是看到翔子在盯着她,她就会变得特别慌张,翔子也努力装作不正眼看她的样子,可是走廊比较窄,翔子拖着书包大大咧咧走在走廊中间的时候,她会紧张得把身子的一侧挨着墙壁,然后双手按在还没有完全发育成熟的胸口,低着眉等这个煞星走过去。

翔子把书包一丢,书包像垃圾袋一样在墙的另外一面自由落体,他身手麻利地翻过围墙,逃离这个令人讨厌的学校。

在家里父母对他最多的也只有数落,从小就觉得自己的儿子没有用,只会在外面闯祸,渐渐地,翔子就真的只会闯祸了,他一个人蹲在街头篮球场旁边,几个和他年纪相仿的少年找他凑个数,玩了一会,他就和其中一个少年,看样子是那群人的头目起了争执,头目一只手拿着篮球,一只手按着翔子的脸。

“你打球还是打人啊?”

翔子楞了一下,觉得问这个问题的人绝对是个傻逼,于是毫不客气一脚就招呼过去了,当然打架打多了知道这一脚过去以后手也得跟着招呼上去,篮球场上混成一团,连滚带爬也不知道踹上谁的脸,蹬了几下就往外面跑,于是,就有了今天中午的那一幕。

翔子想着,就是因为有这些不能理解别人的傻逼,这个世界才会这么混乱不堪,他才会变得懒得废话,他才会变得这么讨厌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喜欢过他,当然他也不打算向这个操蛋的世界妥协,去解释什么狗屁。

他才不想变成老师,家长,街头小贩这样的大人呢,可是这个世界,就是由这些恶心的大人组成的啊!

天已经黑了。

西瓜也不知道翔子在想什么,他找了瓶饮料递给翔子,却看见新世界游戏厅的方向聚集了一堆人来。

不明就里的西瓜招呼翔子:“欸!那边干嘛!”

翔子反应过来,把台球杆一摔。

跑啊!

西瓜马上跟着翔子跑了起来,台球小妹追出去大喊,这两个人还没给钱呢!

从游戏厅过来的人马上就追了上去,翔子一个眼神,西瓜马上会意和翔子分头跑,可是追逐的少年们死死咬住了翔子,翔子一咬牙,仗着自己熟悉地形,窜上安海公园的舞池,没想到几个少年也是这里混的,在一群大妈大叔中间,推推搡搡,翔子一出舞池就撞上一辆黑太子摩托,车后架上还放着一箱子土笋冻。

摩托车上的大人破口大骂。

翔子都没听清他在骂什么,翔子跑啊,跑啊,跑到纪念碑前面的阶梯上,一个趔趄,就摔倒了。

第一个扑上来的少年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到翔子嘴里发出的类似野兽一样的声音,被翔子狠狠咬了一口,一巴掌摔在脸上。

少年慌张地往后躲了几步,等其他人围上来,翔子满口是血。头目倒是优哉游哉地在角落找到一块板砖走上前,两旁的少年自动让开道来。

“欸!你不是很会跑吗?中午跑挺快的嘛!跑啊!”

“干!几个搞一个有意思啊!来啊!操!”

这个早熟的夏天,骑着摩托车的行人,路过的情侣,扫地的阿姨,在小卖部买烟的大叔,都停下来看着一群少年在十八层石阶敞亮的灯光下殴打一个少年,一板砖一板砖拍在少年脑袋上,没有人制止,翔子的手攥紧,被踩松,再攥紧,再被踩松,直到瘫软下来,身体像没有生气的影子。

他的眼神看了看对面的旗杆,旗杆下的流浪汉早已经回家了,黑黝黝的天空,光秃秃的旗杆,远处的木棉一片血红。那是他最后看到的东西。

流浪汉走到新世界游戏机厅前面,盯着小女孩手里的玩偶,听见小女孩对清点账款的妈妈说:“今天那个大哥哥真好。”

流浪汉咬了一口梨子。

西瓜拿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斧头和镰刀,冲向四散的人群的时候,翔子已经没有气息了。


新世界(2017)

上映日期:2017(12)

主演:吴健 

导演:叉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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