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对定档即将上映的电视剧,网飞将会回想起从加西亚·马尔克斯家人手中买下《百年孤独》版权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那时的马孔多还只是普遍存在于全世界读者脑海中的幻象。新剧筹备在即,许多事项还都没有眉目,提到的时候,团队人人抓耳挠腮,一筹莫展。

网络取代了羊皮卷,留言取代了预言,难以辨认的手稿字迹,如今是键盘后一张张看不清真面目的脸。不止西班牙语,或英语,或拉丁语,甚或梵文。这张网络织成的羊皮卷由全世界所有的文字写就,无疑增加了破译的难度。在某一东方文字分卷上,第一页评论已经写下:剧组的第一个编剧被逼疯,最后一人正被弹幕吃掉。

我们冲进编剧房间,满屋子都是黄玫瑰

多年以后,电视剧版的故事该从何处展开?无数次“多年以后”打破了叙事,让故事从新的节点发散开去。多年以后,名字要么1号,要么2号的人,一会儿看冰块,一会儿置身物理课,一会儿研读羊皮卷,一会儿其头生子阴雨降生。

编剧觉得,在剧本改编好以前,他可能先会抓秃头发,索性学美人儿蕾梅黛丝剃了个清爽自在的大光头。与此同时,导演把自己锁进房间,先是认认真真观摩研读了几个星期的黑泽明作品,只为马尔克斯老爷子不会生气地回魂,指责后辈没有遵从他的遗愿。

打开电脑,敲了几行,又删除回档,再敲再改——一切尚未开始,编剧就染上布恩迪亚家族且造且毁的孤独病症。他发现除却理顺一条清晰的时间线,最难的是补充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在书里,瑰丽想象的奇景转眼就已过去数年。一家人疯狂的举动层出不穷,原文对话在剧本的容量上却不过只言片语。到底让他们说啥才好。

最后他脱掉鞋袜,像加西亚·马尔克斯习惯的那样光着脚丫子,以接地气,又在桌上摆上一束黄玫瑰。文豪在上,请受晚生一拜。一行文字成功流淌出来,但还不够。一朵朵黄玫瑰相继盛开在编剧写作的斗室,他把自己困在其中,忘记了确切的时间。直到他终于写出满意的剧集,回过神松一口气,发现自己已置身一座吉利的花园。

每个人出场,最好始终头顶姓名

有生之年,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记不住人名。公布即将拍剧的那一天,早早便有未来的观众预设了自己的期待。

困扰剧组的正是如此:到哪里去找一群有辨识度的拉美面孔。《毒枭》里的那一群老面孔或许可以全部回归,太过串戏的脸可以给他安排一场精巧的早死——比如多年以前,他在隔壁剧里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毒贩,此处刚一露面,就备受相思之瘾,死在美人儿的窗下。

可他们很快发现,被姓名支配的恐惧,并不能彻底在剧中化解。因为自始至终,这个家族的男人都只有两个名字:“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

标注与不标注差别不大,就算让他们始终头顶名字,除了累垮字幕组,并没有什么益处。因为男孩要么长成祖父般的彪形大汉,要么像上校一样瘦骨嶙峋。尊重原著的代价,就是让全剧组蔓延开比失眠症还可怕的脸盲症——那本身也是“遗忘”的一种。

从各地招募的十七位奥雷里亚诺私生子,肤色体格年龄各不相同,但都有一张相似的上校之脸。除了比较重要的那几位,其他角色是抽签决定的,人人额前都由化妆师涂抹上十字。

马孔多镇上贴标签的那一套真实上演,戏里是《百年孤独》,戏外是《记忆碎片》。演员们互相打招呼,不说名字,而是问对方;“嘿,XX号兄弟!”来人盯了一眼自己胸前贴的便利贴,摇头说:“错了,我不是XX号,而是XX号。”每一幕戏前都是一场混战,千万别拿错剧本对错戏,下一幕将出场的是XX号、XX号和XXXXXX……好在他们最后都要成为十字瞄准的靶心,不必再忍受身份混淆之苦。

双胞胎何塞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没有如此幸运。最后,为了追求更值得称道的演绎效果,导演决定让一人分饰两角。于是外部的混乱变成了演员内部的混乱,如同两兄弟童年起互换身份的疑团,演员时时刻刻祈祷自己不要精神分裂;两个第二的戏份是一种恩赐,但时常让他觉得自己很二。

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女性角色的挑选比男性角色更难。就拿乌尔苏拉来说,是不同年龄段换一个,还是一位演员演到一百二十岁?老年的乌尔苏拉演员经受着最大的演技考验,她既要演得像个瞎子,又要似乎什么都看得见。所以到底是该演得像看得见还是看不见?

阿玛兰妲则需要一位心理素质强大的女演员,敢于假装将双手浸入火炭,更要忍受住戏外可能会飞来的谩骂,指责她是恶毒的老处女,指责她如此铁石心肠。有热情的东方影迷建议她去看一看中国的宫斗剧:“你会找到灵感,学会精致的撕逼技巧,把一个不太正面的形象塑造得可爱。”

美人儿蕾梅黛丝最让人头疼。她的容貌必须让人眼前一亮,既要符合各国观众的审美,又要不能太世俗化,要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她得是个豁出去的女演员,新人可能更合适。因为大多时间,她脸蒙黑纱,衣着形同一丝不挂,后来还要任性牺牲头发。她最终带着床单飞升成仙——那一刻,剧组终于明白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真实意图——床单必不可少,它刚好遮住赤裸胴体上捆绑的威亚。

看似牺牲最大的角色是丽贝卡,她得学会一边绣花,一边吃土,咀嚼蚯蚓,咬蜗牛壳,呕吐到天明。事实上,她是全剧组最幸福的女演员。剧组为她量身打造了布朗尼蛋糕坯制的泥土和墙壁,再加上后期处理,谁也看不出来。她可以自在地抠挖,随时满足拍戏消耗能量的饥饿。所有吃土戏要集中拍完,赶在马孔多漫长的雨季让蛋糕墙发霉之前。

一场大雨下四年,网飞浪费水资源

开荒时代的马孔多是一块绿幕。燃烧的经费直指网飞的腰包,累垮了后期和特效。

在一场一下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大雨里,摄影机绽放出花朵,演员的服装遍布橙红色的水藻。一条长度难以计算的血迹,穿过街道和房屋,一直流淌到乌尔苏拉的厨房,宣告儿子死亡的讯息。死去的鬼魂在大屋内游荡,在栗树下用拉丁语哀嚎,每个鬼魂的身影被染上迷离的眩光,或被处理成半透明的质地,以示与生者的差别。还有一阵子,摄影地变成了喧闹的动物农场,扑棱翅膀的斗鸡,哞哞乱叫的奶牛,上下乱蹦的兔子,让空气里弥漫生猛的繁殖气息。最震撼的名场面是列车上一串串香蕉般的三千多个亡者的尸骸,制作人员在此间悟出了复制粘贴的真谛。

最勤劳的是道具服装组,重工赶制两件华美的寿衣,一件将随阿玛兰妲葬入棺椁,一件在其手中反复拆了又织。当上校把一批批精心设计制造的小金鱼熔化重铸,他们再也忍受不住,一阵心疼,声声哀叹。直到有人安慰他们说,道具同款以后可以当作周边贩售,他们才从西西弗斯般的荒诞命运中重新振作起来。

特效化妆师团队人人有一双魔术之手。猪尾巴是最简单的操作。他们为梅尔基亚德斯这位智慧的吉卜赛老人披上一层绿苔藓般的薄薄假体,为第二代的何塞·阿尔卡蒂奥安装上出走归来后巨人般的硅胶盔甲。至于他那个要向马孔多世人展示的布满纹身图案的“壮观野兽”,他们拿出了雕刻象牙般的匠人精神。

声效方面遭遇最大难题:马孔多每隔半小时就将奏响同一乐曲,正午将是整曲的华尔兹,家家户户的钟表此起彼伏,少女丽贝卡将因此瞪大惊恐的双眼。这一切如若真实还原,演员没等说上几句话,就会传来情景喜剧爆笑式的钟鸣。

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翻拍

印第安人为马孔多带来了可怕的失眠症,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的人们玩起了无聊的“阉鸡要不要”游戏。而多年以后,剧组间弥漫开来的是可怕的嗜睡症,所有工作人员精疲力竭,随时可能在岗位上轰然睡去。火车满载本土庄园的咖啡豆,前来解救困顿的人们。他们一边品呷咖啡,一边整理满屋子贴满标签的素材。

到最后,他们已经不知道拍摄的是“百年孤独”还是“百年喧嚣”,可能是“过于喧嚣的孤独”。古老家族的七代人,或将分成七季。第一季是西部片,第二季是言情剧,第三季是战争片,第四季是仙侠剧,第五季是家庭伦理片,第六季是武侠片,第七季是灾难片。

收工的摄制组离开取景地,留下一片枯枝败叶。面对此剧的命运,他们就像盲人。很快网上的热议就会像飓风一般席卷这部“活久见”的改编大作,无论风评是好是坏,至少网飞可以长舒一口气:羊皮卷上所载一切自永远至永远不会再翻拍,因为注定经受百星级改编难度的电视剧不会有第二次机会在大地上出现。


百年孤独Cien años de soledad(2022)

又名: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主演:未知

导演: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