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下午,小众电影会在豆瓣上频频召唤,1985年的片子,是捷克动画大师伊日.巴塔的经典木偶/停格动画电影作品集《黑暗与光明的迷宫》,光听名字就觉得很深刻,且又是动画,于是一帮追求深刻又心理年龄极小的大龄文青立马组团参加,初夏的傍晚是最迷人的,我们在咖啡馆里坐定,电影开始。

第一个故事:《失去手套的世界》
这是一个从来没有过的世界,各式手套是这里的主角,他们充盈着肢体表情,用着各种各样不同纹理和材质的布料,在粗糙晦暗的油画背景里粉墨登场,每一个接近手指关节部位的弯曲就是一个情绪的起点,可以是愤怒,沮丧,欢欣,嫉妒,孤独,渴望,甚至可以关乎荷尔蒙的多少,对我来说,这种弯曲就如同一个巨大的谜面,是否在审判者的眼里,所有的外部形态都只是一个含着未知隐喻的标记:他们只是在无意中把人做成了现在的模样,我相信,如果他们愿意,即使人类长成手的样子也可以一如既往甜腻腻地谈情说爱,拥抱接吻。
我的手指肉而短小,特别是小指,近乎残疾的长度,中间第二个关节如同被按错了方向,长成了一个横着的长方体,这样一个错乱的摆置竟然没有给我留下残损的心理印迹,我的粗大的神经将它过滤成天然的属性,只是在别人讶异的盯着她的时候装作不好意思的样子把她放到身后,然后咧嘴傻笑。某个时刻异常粗大的神经和特别短的小指组合成一种完美的强势混搭,他们总有办法在别人讶异或怜悯的视线里战无不胜。
手是我们身体里最灵活的一个部位,相对其他部位,它有着至高无上的行动力和操纵权,科幻和恐怖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桥段,男主人公醒来,惊恐地发现身旁原本熟睡的美丽妻子已经离奇死去,更恐怖的是,再低头看,自己的手上竟沾满了她的鲜血,不在场的思想和在场的破败实体是最诡异莫测的悖论,所以,我们大可以陷在世俗常规的思维里墨守陈规的指认男主角杀人罪名的成立,但却不能否认,在言之凿凿的背后,另一个由不确定而生出的细微端节在我们断定的情节之外枝蔓横斜。我向往情节之外的情节,他们能触动我最不敏感的神经,让它们伸出触角探寻未知的无穷多的可能性,就像被嫁接的植物从紫色的土壤里长出的似是而非的艳丽果实。宇宙之外还有宇宙,黑洞之上还有黑洞,纷繁浩大的世界只是一粒微尘,这样的想象常常让我像吃巧克力一样上瘾,然后快乐得寒毛倒竖,冷汗涔涔。
电影里的拥有独立意志的手套无疑是一种可怕的假设,这个假设通体发着邪恶阴暗的光芒,他必将集合毁灭,混乱和无秩序的因子,谁能遗世独立?一直服从大脑支配的行为一旦摆脱限制则必将有不受约束的恶果生出,就像被缚紧而饿久了的狼,一旦松绑,只会让它变得更加凶残狡诈,手套们扮演着不同时代里电影的角色,凶杀犯,起义首领,淫乱者,爱人……蜡烛在狂乱的喘息中瞬间融化成白腻腻的带着腥味的液体,出鞘的利刃之上反射着惊恐无望的逃离,罪恶在影像中变得集中而暴烈,如同一场接一场蒙昧的狂欢,酒神在上,或许,他也有出离意志的绛色手套。


第二个故事:《被抛弃的俱乐部》
塑料模特在我眼里一直是一种怪异的存在,僵硬固着是他们的常态,她们以一个姿势长时间的站立,四肢泛着塑料制品的廉价光泽,却有着异常完美的曲线,在我十四五岁的时候,会在夜自习回来的路上,在卖衣服的小店门口发现她们,这个时候她们常因为无用而以裸体的形态被放置着,他们在微凉的月光下静静的或站或躺,她们完美的微笑着,那些毫无缺陷的五官和过于夸张细长的四肢曝露在带着雾气的暗色里,那些本应该隐秘的部位平整而光滑,坦荡得没有一点罪恶栖身的阴影。我最爱看她们的腿,从正面看极细且修长,侧面却线条丰满,小腿的腓肠肌被省略的后果是它们像植物的根茎一样笔直,这样的宽和窄的组合使我深深地嫉妒,我会停下来抚摸她们的双腿,我多么希望我那时因为慢跑而结实粗壮的双腿也能像她们一样纤细且比例完美。
有一段时间,我总是怀疑他们会在夜晚突然活转来,吃吃的发笑,互相交谈,而当第一缕阳光或者第一线人声抵达他们的时候,她们就又变回原来缄默而骄傲的样子。但她们能聊些什么呢,是今天的天气还是某某的家庭生活,这些与她们毫无干系。她们是人体美学的典范,但又是流水线上的工业制品,这大大地违背了美学的独创品格,所以,命里注定,她们是廉价的,低贱的,不会被人以任何方式记住,终将被人毫无怜悯地抛弃。
《被抛弃的俱乐部》便是一个被抛弃后的故事,是结局之外的事件,那些被丢弃的塑料模特,在一幢废弃的仓库内日复一日的重复着它们支离破碎的生活。时间是一段一段从上而下静止的平行线,所有的一切都是残破的,竖琴的琴弦如被风吹散的蛛网,收音机需要捶打才能发出声音,每一个模特都有固定的角色,带着类似中国瓜皮帽的塑料模特扮演丈夫,他履行着丈夫的义务,准时上班,在离家之前亲吻妻子,出门时还要左右摇摆拎着饭盒的右手,与妻子告别;妻子每天目送红色的长节电车从起点驶开,像里尔克那样爱着“一天当中的晦冥时刻”;弹竖琴的姑娘过一段时间便把充满快乐和乐感的脑袋高高仰起“吱嘎吱嘎”左右旋转,然后又猛的垂到胸前……他们诚心实意一丝不苟地模仿着我们的生活,每一个细节都不落下,我们可以怜悯他们,用充满同情的神情对着他们没有“自我”这桩顶可怜的事情啧啧摇头叹气,但或许,他们才是幸运的那个,他们并不晓得在我们的波澜不惊的生活表象下潜藏的是巨大压力和恐惧,我们要体味“生”的痛苦,要对“意义”这个东西穷追不舍,我们有原罪,我们带着原罪继续犯罪,我们的处境与他们一样万分尴尬。

第三个故事:《最后的盗窃》
小众电影会的据点是一家咖啡店,我们点了一盘意大利面和披萨,还有白水,第三个故事开始之前,我已经饿得要命,拔掉智齿的创口使我长时间的疼痛,不能爽快地咀嚼,智齿原本是所有牙齿中最坚固且最长寿的牙齿,我虽然以强硬姿态提早判处了它们的死刑,但它们死的极不情愿,于是导致了整个拔牙过程中我的无比痛苦。倒不是疼,就是害怕,我张着嘴,一动不动,连眼珠子也不敢转,整个人绷得直挺挺的,像极了那些挂在钩子上且在太阳下暴晒了六小时的的带鱼鲞。实际上医生是极好的,据说半个杭州城的人的智齿都由她一手了结,她是个神情淡定,技术娴熟的老太太,跟摆弄玩具似的摆弄着解剖刀,榔头,电钻以及撬杆等令病人惊悚的小型利器,将它们伸进我的嘴里,像那些极有天赋的孩童得心应手地玩着一个粗暴的游戏,即便如此,那颗埋伏在牙龈以下的智齿还是在我嘴里吱吱地尖叫了三十八分钟后才被分尸后拔出,我涕泪滂沱,无以言表,它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坚持到底,宁为玉碎的精神啊。
拔牙的时候因为伤及了喉咙后部的嫩肉,以至于现在每一次吞咽引起的疼痛就像小人鱼在刀尖上迈出的舞步。我一直讨厌我的前牙,它们大的如此放肆且错落,以至于“齿如编贝”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我固执的认为是最美的成语,这次医生断定智齿的横向埋伏生长侵占了前牙的位置,使他们愈加参差且隐隐作痛,说要拔掉才能一了百了,我竟然陡然间觉得如释重负,我对把智齿与我的颌骨强硬分开这件事暗自欣喜。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怀疑我身体里潜藏着一个类似协警一样角色的人物,他并没有执行的权力,但他可以吹哨,可以低语,可以挤眉弄眼地在我的脑子里灌输他的意志,所以,我向来不留恋身体里坏的分子,哪怕只是一个微微蛀掉的牙洞,哪怕只是一个懒惰的念头,我都急于将它们除而后快,我的一部分脑袋像个执行力很强且不晓得后悔的机器,另一部分则畏畏缩缩地躲在影影憧憧的帘幕后面由于自卑而不敢发声。
桌上只有很少量的意大利面和一小块很硬的披萨了,我在黑暗中终于下定决心吞咽它们,咀嚼引起的疼痛加剧了情绪的波动,太阳穴的别别跳动伴着第三个故事在一片黯淡模糊却缤纷的光影中展开,一个偷盗珠宝的窃贼闯入一个地窖,发现了一些高尚的贵族,他们衣着整齐考究,有着诡异的表情和大方的举动,他们脸色苍白,眼珠深黑,像蛇一般嘶嘶地笑着,神情飘忽,他们带他玩惊险刺激的赌博游戏,每当盗贼大把大把地把赢来金币纳入怀里便真心实意地高兴。然后叫了专人温柔地替他沐浴、更衣、按摩,静静等他的血气上行到最高值,便拿个管子将他的血尽数抽到金子做的容器里,端上餐桌去一家大小一起享用了,原来这是一群幽居的吸血鬼,乐极总是要生悲的,这句话到哪里都是硬邦邦有嚼头的真理,像那块披萨,刚拔掉智齿和那些软弱的人是不怎么能咬得动的。

第四个故事:《吹笛的男人》
《以西结书》十六章第四十九至五十节:“看哪!你妹妹索多玛的罪孽是这样:她和她的众女都心骄气傲,粮食饱足,大享安逸,并没有扶助困苦和穷乏人的手。她们狂傲,在我面前行可憎的事;我看见便将她们除掉。”
索多玛城的烟尘与硫磺气味还未散尽,上帝手中的火器还未熄灭,罗得妻子化作的盐柱还伫立城外,世间便又有恶行横生。我一直相信,世间的所有恶行都由锱铢必计开始,人们嘬着腮,像岸上搁浅的鱼那样蹦着,嘴尖尖的,不停翕张,为了几块布料和一张麦饼斤斤计较,嘴里森森地伴着星点的唾沫喷出铜钱来,半个,大半个,并不晓得吐出的铜钱便是审判者桌前的沙漏,一点又一点,待到最后一粒沙砾从细口处穿过的那一刹那,末日便从天降临。
鼠类一定是遭了神的诅咒,尽管有无数可爱动画以它们为主角,但它们还是被多数人视作世间最贪婪和肮脏的生物,这种啮齿动物生长四十天便可受孕,一年可怀孕八次,第一胎可生五至六个,以后每胎增加一个,像一个永远递增的二次方程。它们是死神的爱宠,公元6世纪,鼠疫像一个噬人的黑洞在欧洲大陆肆虐,无论是上帝的定夺的惩罚,还是撒旦的邪恶意志,黑死病在眨眼间让地狱多了1亿无所归依的凄厉亡魂。
现如今,科学昌明,环境改善,鼠类竟也未见稀少,就是十二层的公寓楼,也能听见下水管里老鼠们时时刻刻嗞嗞格格的磨牙,大概是对伙食越来越好表示欢欣鼓舞。然而,越是厌憎,我们却跟它们越发地像起来,我们像它们一样出门溜边,左顾右盼,谨小慎微;我们像它们一样习惯了为饱私欲在黑暗中登桌爬墙,暗箱操作;我们吃所有能吃的东西,我们抗击打能力一流,我们爱上了打洞钻空;我们越堕落,越快乐。科学家也适时提出了证据:人类百分之八十的基因与老鼠完全相同。说不定,假以时日,或者,就是明天,我会突然伸出灰而细的尾巴,浑身长了短硬腌咂的披毛,把鼻子伸得尖尖,唧唧地叫着,闻到奶酪的味道就一头扎进去再也不出来。
电影里这个吹笛的男人,就有把人变成老鼠的本事,他称不上好看,两条精瘦精瘦的腿光光地露在外面,因为披着斗篷的关系,脸上的肉都是黑漆漆的,竖成一条一条,眼睛漾成深不见底的两个褐色的大洞,只有神谕在其中闪着真相的精光,贪婪之城的人们在他的笛声中纷纷变成老鼠,一头扎进水里,只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幸免于难,他竭尽全力地哇哇的哭着,哭,是为着不可预料的未来,还是悲戚着这个不可赦免的罪恶的城?德尚的预言在这里一语成箴:我们胆怯而软弱,贪婪、衰老、出言不逊。我环视左右,皆是愚人。末日即将来临……
末日来临之时,是束手待毙还是逃出生天,这将又是另一个贪婪俗世间值得书写的故事了。

灯亮,黑暗遂遁于无形,它与光明交替的两个小时的光影里,我们只不过看了四个摇摇摆摆停停走走的故事,那些象征的暗喻的贪婪的美好的绝望的疯狂的众生相一一列过,都只是诸行无常。我走出去,深吸一口初夏夜里并不太新鲜的空气,把刚才看的故事一下就都忘记了。




吉利·巴塔:黑暗的迷宫Jiri Barta: Labyrinth of Darkness(1978)

片长:10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吉利·巴塔 / Jiri / Bart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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