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涂 • 理想丈夫:恋爱避雷第一要义：不要翻旧账
又是一年七夕。似乎街上擦肩而过的情侣，脸上都带着几分浪漫的神色。不过我也不止一次遇到当街吵架的男女，气冲冲地把花束丢进路旁的垃圾桶里。只要有人在过节时感情升温，就会有人在节日中痛苦分手——七夕之所以和平日不同，就是因为它令人充满期待，如果另一半不能满足这份期待，那么争吵失和在所难免。
因此七夕避雷指南的第一要义，就是先摘去节日滤镜，以平常心看待你的伴侣——这一点王尔德最有发言权，他的喜剧名作《理想丈夫》（An Ideal Husband），主旨就是教人别把伴侣捧上神坛或踩在脚下，而是要诚恳地接受ta的缺点。
这部剧的主角是一对感情深厚的夫妻：拥有光伟正外表的外交大臣罗伯特·切尔顿，是妻子的道德楷模和崇拜对象，但他早年其实是靠肮脏的内幕交易发家致富，一直没有勇气向妻子袒露过去。直到有一天，一个掌握罗伯特犯罪证据的女人出现，妻子这才了解丈夫的过往，摘下他的面具。
得知真相后的妻子该如何延续自己的爱情？王尔德用三幕剧来回答这个问题，其实答案只要用五个字就能概括：不要翻旧账。
一个人为什么要翻伴侣的旧账？究其原因，还是因为ta无法包容对方的缺点。这是世间所有恋人都踩过的雷，即便是自诩天才、风流倜傥的王尔德也不例外。舞台上编织男欢女爱的他总能做到心如明镜，但回到现实生活中，他的旧账简直翻得比谁都响。只有圣人才不翻旧账——而作为遍身缺点的普通人，我们只想翻得少一些罢了。
“爱始于自我欺骗，终于欺骗他人。”
剧中的罗伯特只是年轻时做过一件丑事，此后一直循规蹈矩。他认为不能全凭过去来评判一个人，而他有道德洁癖的妻子则称：“一个人的过去就代表他自己，这是评判一个人的唯一办法。”
当妻子指责他隐瞒真相时，罗伯特的反驳是：你把我捧得太高了，我不敢掉下来。在他看来，妻子的爱始于某种自我欺骗，他本不是高尚完美的男人，却为了满足妻子的期待，一直扮演理想丈夫的角色。
有意思的是，罗伯特自己在爱情上也很擅长自我欺骗。当妻子原谅他后，充满政治野心的他决定退出政坛，牺牲光明的前途，以此来恢复自己在妻子心中原本崇高的形象。这种以爱之名的违心之举差点就要成功了——幸好戈林子爵劝住了罗伯特的妻子，让她不要接受伴侣的牺牲：“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我们生来不是为了消受彼此的牺牲的。我们配不上这样的牺牲。”
所谓的“牺牲”，换句话说，无非就是在爱情的账本上狠狠记下自己的一次重大损失，并期待伴侣对自己有所弥补。然而现实中这种损失是永远弥补不了的，两人此后若和平相处倒还好，关键是一有争吵，这样一笔“旧账”是百分百要翻到台面上来的。
“你不要把他捧上神坛，但也别因为相同的原因，把他踩到泥里。”说到底婚姻或谈恋爱就是不断调整双方在心目中的位置，要找到最舒服的相处方式，才能走得长久。
“爱自己，是一个人一生罗曼史的开始。”
剧中最迷人的角色是戈林子爵，他是罗伯特的好友兼“伦敦第一闲人”，对仕途进取毫无兴趣，对解决朋友的麻烦倒是很上心。
他每天都会花时间在镜子前琢磨服饰搭配，顺便欣赏自己的美貌（或者反过来）；他有点儿耽溺于生活中的感官享受，但又愿意向罗伯特伸出援手，因为在爱美的物质的同时，他也非常看重美的心灵品质。
所以“爱自己，是一个人一生罗曼史的开始”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点也不显得油腻。恋爱之前先自爱，就是先接受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戈林子爵就是这样的人，所以他充分逻辑自洽，让想要对他施加影响的老父亲也无可奈何。
戈林的形象很明显是王尔德理想人格的投射，后者在生活中就是一个热衷打扮、胸前戴花、追求物质享受但也会写下纯真童话的翩翩公子。但理想之所以是理想，就是因为现实生活中很难做到。王尔德没有本事像戈林那样，骨子里瞧不起虚伪的上流社会，实际又能在其中圆滑处世、如鱼得水。
“我把自己的天才用于生活，只把才能用于艺术。”这实在是王尔德对自己的误解——因为爱情而遭受牢狱之灾的他，可绝对算不上是生活的天才。
“今天我必须要将爱留在心间。”
《理想丈夫》的剧本写于1893年，彼时王尔德正与年轻的同性恋人波西打得火热，但波西是一个无法独处、在情感上非常依赖他的伴侣，所以为了完成戏剧创作，王尔德不得不搬到旅馆的单人套间里，躲开情人的干扰。
“那一周，我完成了《理想丈夫》第一幕的全部写作，第二周你来了，我不得不放弃我的工作……十二点你开车驾到，抽烟聊天一直待到下午一点三十分，然后我得带你去皇家咖啡屋或伯克利吃午饭。加上喝甜酒午饭一直持续到三点三十分，然后你去怀特俱乐部休息一小时。喝茶的时候你又出现了……通常我们要到午夜才分开。”
这段絮絮叨叨的抱怨来自王尔德的书信集《自深深处》（De Profundis 又名《深渊书简》）。1895年，王尔德因“有伤风化罪”被捕入狱，判服两年苦役。《自深深处》就是他在狱中写给恋人波西的书信。
在今天看来，这封长信简直就是大型的翻旧账现场。王尔德在信中细数了恋人的种种罪过：包括霸占他的时间和金钱，不为他留出创作空间，利用他对抗憎恶的父亲，最终给他的艺术创作带来毁灭性的影响。
书中的波西仿佛是情爱中的“恶魔”，王尔德对他一往情深，他却报之以冷漠粗鄙。在翻旧账的过程里，王尔德曾用了大段的篇幅描述波西生病时他如何悉心照料，而轮到他病倒时，波西却逃避责任，抛下病痛缠身的他去欢场寻快活。一旦王尔德有所埋怨，波西便暴跳如雷，一走了之，然后写信折磨他：“当你走下受人膜拜的神坛时，你是一个索然无趣的人。下一次你若再生病，我会立刻离开你。”
王尔德和波西相遇时，一个是声名远扬的作家，一个是性格叛逆的学生。不知道是不是这种悬殊的差距带给王尔德灵感，让他创作出了《理想丈夫》里那个被妻子捧上神坛的丈夫形象。
王尔德心里十分清楚波西对他的伤害，然而他却无法彻底结束这段关系，他将此归因为“软弱”。这点也许从他创作的戏剧里就能看出来，譬如作为理想化身的戈林子爵就从来不与别人正面起冲突，宁愿采用迂回缓和的办法，体面地达到目的。这在戏剧中是可行的，可惜在现实的两性关系里，一昧向伴侣妥协并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王尔德在翻完旧账后如何收拾爱情的烂摊子。沦为阶下囚的他说服自己不要去恨波西，因为只要恨起一个人来，生活就会失去颜色，变成一片荒芜：
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今天我必须要将爱留在心间，否则我该如何度日？”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你对我并无恶意。我告诉自己，你只是碰巧开弓射箭，偏偏刺穿了铠甲的接缝处，射中了国王。
一面愤怒地翻旧账，一面劝自己不要恨伴侣，这种痛苦几乎让他神经衰弱。两年之后王尔德出狱，来接他的是另一个旧情人罗斯。罗斯将这封长信寄给了波西，同时自己也保留了一份。据说波西收到信后没有看就将其撕碎，不久之后他与王尔德再度相逢，又旧情重燃。
复合后，王尔德应该是没有翻过旧账了。但他的状态大不如前，再也没有写出一部戏剧著作，三年后便匆匆离世。1912年波西状告王尔德的一位传记作家诽谤罪，《自深深处》被当作证词在法庭上宣读，波西这才知道，王尔德在监狱中是如何看待他的。他认为这是他“一生中最悲惨的经历”，让他在一夜之间变得衰老且充满仇恨。
所以翻旧账的故事到王尔德离世之后，才算画下了句点。作家木心对王尔德曾有一句中肯的评价：“什么是艺术家？要把天才用到生活上而不配，去用在艺术上者，就是艺术家。”这样看，王尔德确实是典型的艺术家了。
话说回来，我们也能从波西身上看到，和艺术家谈恋爱的杀伤力有多大：普通人的旧账翻翻就过去了，而艺术家的旧账却能存在一百多年，还可以在舞台和书本中找到踪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