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05-24

DIRTYBABE44 • 地球之夜:夜

贾木许的作品，最标志性的大概是黑白二字。
当他调动了色彩，居然是纷繁到极致的，也极其好看。琉璃的灯，明艳的车，斑斓的路，像一个女人的脸，化好精致的妆，在夜色里摇弋生姿。
还沉醉在《天堂陌影》的漂泊里不能自拔，一部《地球之夜》又把我推入了另一个梦。像坠入了万花筒，跌跌碰碰摸着的都是璀璨，如堕云里雾里，又像听了吹泡磕了药，手脚青紫脸上依然是满足的笑容。
我从小就有依恋夜晚的病。
夜里的城市，像一只斑斓的巨兽，让你心甘情愿在她胃里游走，被其吞噬，你甚至会把秽浊的空气努力吸进身体，填满你的鼻孔，你的胸腔，你的肺，你的五脏六腑。
萧敬腾不是唱嘛，夜太美，尽管再危险。
扯远了，回头又说电影。国内外似乎很喜欢“的士司机”这个题材，不论烂俗或高超，一律滥用。除了最出名的史高西斯的那部，国内的也不少，像张一白就用了现在红得冒烟的致青春赵导做一个的士司机拉着本木雅弘通山跑，迅哥儿也曾经不修边幅地拉着宝强兜风，法国的几部走的是喜剧路线没啥看头，港产就又太cult，都是的士判官雨夜屠夫等等吓小孩子的东东。素白消瘦的脸，邋遢贴服的刘海，永不离口的烟，宽大的衬衫，“的士大佬”，像没法再披上新奇的外衣在电影里开出租车了。
偏偏就有个贾木许让出租车司机这一行业再掀狂澜，其实都上世纪的片，应该说，是让这题材在我心里再掀狂澜吧。
熟悉贾木许的朋友都会惊叹他的叙事手法，像在微酸的蓝莓派里淋上一勺甜甜的香草味雪糕，溜进喉咙的酸得到了缓解，即使那份甜味很淡很淡。
隔靴搔痒。
个人最喜欢他的《不法之徒》和《咖啡与香烟》，这老头喜欢用大制作讲冷笑话，一个个平凡甚至无聊的小故事，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引人入胜着。贾木许的杀手锏是独立故事，他从不会落入什么多线性啊倒叙的老套路中，也不会夹生把这几个故事里的人凑在一起。《地球之夜》，也是多个独立的小故事，世界上几个美丽的小角落，几个平凡的的士司机，几个平凡的乘客，上演了几幕异彩纷呈。贾木许的电影，包括这一部，戏剧冲突是很低的，没有了生搬硬插的矛盾，平淡得如一杯开水的故事主旨，居然像伏特加一样入喉灼热，扣人心扉。
最美丽的故事总是发生在夜晚，电影开始了。
1. 洛杉矶，假小子开着一部破烂的出租车到达机场，一通电话让司机与乘客相互对眼。戴棒球帽的假小子往车尾箱胡乱一扫，把中年妇女看上去很高价的行李箱扔了进去，旅途开始了，老式收音机开始了吵耳的声音。那个穿着大了几个码的衬衣、脸上脏脏的假小子从屁股下抽出电话本让妇女打电话，自己帅气地从遮阳板里抽出烟，专注地抽着。
2. 纽约，没有的士愿意把黑人小伙载到Brooklyn，着急的档儿，繁华里驶来一辆一步三停的计程车，归心似箭的小伙坐了上去发现司机是一个东德大叔，车技和方向感让人汗颜。于是乘客和司机调换了位置。
3. 巴黎，的士里俩非洲土豪嚣张地发着神经，黑人面瘫司机把两人轰下车后，接了一个女子。女子摸索着从包里掏出口红抹着丰厚的双唇，两眼向上翻着，看不见眼珠；后视镜里，黑人司机打量着这深夜出现的神秘女子，开始又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4. 罗马，高发线墨镜司机在夜里拉风地开着车，神父上来了，司机半带炫耀地忏悔，说着自己愉悦的“罪行”，说得兴高采烈的司机没有发现后座的神父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
5. 赫尔辛基，失业醉酒三人组东倒西歪地坐上了小胡子大叔的车，唠唠叨叨地诉说自己的人生多么坎坷不平多么悲愤填膺，小胡子司机静默地听完，开始说着自己的故事。

电影结束在天蒙蒙亮的画面和tom waits的烟酒嗓里，字幕上，世间万物像因为这缤纷失去了颜色。

你很难不为贾木许行云流水的拍摄手法和异于常人的观察力所折服，这电影里的夜色，细致得令人惊叹，没有想当然用无数LED堆砌出浮夸壮丽，反而用其真实感和柔和感让人由衷地屏息静气。宝蓝的泳池，翠绿的复古汽车，高压线下掉漆的招牌，粉红天花外墙的餐馆外宽广的停车场，夹杂着铁锈和涂改液字体的电话亭，苍白的涂满油漆的铁栅栏，内里红色小塑料圆桌子，铺了天蓝色塑胶袋的垃圾桶，卖taco的货车，麋鹿雕像，华氏六十八度，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Winona Ryder使着蓝色的出租车驶向夕阳。贾木许对城市的构造视觉奇特得像关公大战外星人，那些我们从不会在意的小角落，出现在他的电影里，竟如附了魔力一般。
假小子Winona没有太大的惊喜，该是不抽烟的吧，手势挺生硬，人也看得出是原来的柔弱小姑娘，没了该有的那种英气，第一个故事里是关于对自我追求的执着，最后一个故事又太过于别放大自身不幸，没有太多关于街景的拍摄，色调较为苍白清冷，就一笔带过看官自我欣赏了。我所集中要说的，是自己最喜欢的第二、第三和第四个故事。

第二个故事，我把它称为“小丑历险记”吧。同上，先看看导演在透过空镜头把城市气息沁入皮肤的力度：繁灯似锦的布鲁克林大桥，右下角是码头上翻起的烂融融的黄砖；楼顶俯拍一条宽阔安静的马路，汽车从路中间向两边分流；唐人街早已关门休息的店铺，门口划一地堆着大袋垃圾；租车场静静地安睡的汽车；闪烁的路灯，近镜处一部被人写满留言的电话；写着“无茎西芥蓝花”被涂满涂鸦的送货车；冒着浓烟的街角；镜头一转，咱主人公黑小伙站在街头着急地跺着脚拦的士。老实说这样彰显人性本善的主题我该是深恶痛绝的，可能是Armin Mueller-Stahl饰演的东德老头太可爱太善良，任何人都会爱上这样笨笨的人。刚到纽约谋生的东德人，因为蹩脚的车技，又不认识路，肾上腺素过高的黑小伙就自告奋勇当司机，路上又遇到了同样火爆的小姨子，两人吵架惊天动地，可是东德老头怪诞的口音让两人都笑不拢嘴。老头以前是小丑，他拿出小笛子和红鼻子欢乐地卖弄一翻；是的，人生里总会有那么一个狗屎的晚上，你会遇见神奇有趣的人，你会因为萍水相逢的美丽而变得高兴。而带给你幸福感和欢乐的这个人，可能比你遭受过更大的不幸，正如老头说，他没有家人。故事到中段，的士驶进臭名昭著的布鲁克林，老头说，这里很美。镜头里布鲁克林大桥星星点点的灯火，像小猫咪的胡须，细碎，又令人心里一紧。一路上的景致，没有贫民区的肮脏湿嚅，相反在三个人嘻嘻哈哈吵吵闹闹的氛围中，竟是温暖的，柔和的，市井的气息，是平易近人的感动。到达目的地，黑小伙指点着老头走回市区的路，至此，故事最有趣的部分来了：老头莽莽撞撞地找着路，这时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不尽相同了：满地的垃圾，破碎的玻璃，呼啸的警车，消防车发着红艳的光。老头呢喃着：New York，New York。导演没有一味地彰显城市的美，他换一种耐人寻味的方式说，肮脏的水渠里有水仙盛开，洁净的乐土未必没有冤魂呢。人和人的相处，到这里也基本上说了个大概吧，无论是陌路相逢还是矛盾顿生，善良和爱是可以溶解一切丑恶的威士忌。

湿漉漉的街，幽灵绿的地铁口，锈色的火车站，闪亮的广告牌，剥落的小店天花棚，横在马路一角的乱七八杂的摩托车，河岸，凌晨四点，小店闪着暧昧的光，街角处，一部的士驶进小道。
这是一个刚下完雨的晚上。
故事的开头从两个滔滔不绝的富豪开始，几句对话交代了两人如何惹人讨厌。劳累一天的司机厌烦地把两人遗留在深夜的巴黎小道上。这时马路上站着一个女子扬手叫车。
《巴黎我爱你》特意写了一个吸血鬼的故事，而这里的主人公也带点吸血鬼的色彩，这样浓妆艳抹的女子，不是所谓的清秀脱俗，甚至不可定义为漂亮，她有她特定的味道，是美艳，是不可一世，不是薄情的薄嘴唇，是热情的，如火的，充满肉欲和渴望的性感厚唇。从女子上车的动作，我们知道，她是看不见的；这样血红的唇色和泛白的眼珠，司机开始对这女子产生兴趣。
女子对着司机指指点点该怎样到目的地，司机说我知道怎么走你不用指手画脚；
女子摸到一块写着迎客之道的板子，拿给司机看，司机尴尬又恼火地把板子收走；
女子像赢了一个回合，扫扫刘海，开始拿出唇笔熟练地描着唇线；司机移了移后视镜，女子吼着你动了什么；
后视镜里翻起白眼专注地涂嘴唇的女子，带点诡异，像达利的油画，色彩鲜艳，又有说不出的突兀；
车子进了隧道，女子皱着眉头说她讨厌隧道，然后不耐烦地掏出烟，司机忙把火机打着递过去。
两人的对话挺有趣的，女子说，她和正常人一样听歌吃饭甚至看电影，司机讶异，她说，我能感受电影。
我觉得这是导演耍的一个小花招。
盲人是不幸的，导演镜头下的这个女子正正相反，她满身的自信和不羁，她能听，能感受，
她用身体每一寸去做爱，她用每一个毛孔去做爱。
她说，她知道每一个和她做爱的男人，他还在楼梯上她就知道，隔了一条街她都能闻得出来。
这个故事表达的东西其实很宏大，花花世界，我们靠什么去认知身边的一切？眼看为实？还是可以透过其他的认知方式？固有的对未知或熟悉的事物的探索方式，或许令我们固步自封陷入原地打圈圈的囹圄，而我们身边被忽视的我们认为没可能的认知方式，或许才是探求世界的最正解。就像盲眼的女子，她感受到比正常人更多的事物，她所认知的世界，自然更不同，更特别，自不然，她就会耻笑我们这种自以为是的正常人。
老生常谈的小故事，在贾木许的镜头下妙笔生花。

发生在罗马的小故事，更像一个单口相声，Benigni在这里很拉风，墨镜，围巾，像涂了满满一层润唇膏，一举手一投足都是卓别林的味道，没办法，Benigni太戏谑太具喜剧效果。而罗马的夜，竟是红灯区般猩红和昏黄，像红色摩托上蠕动交欢着的小情侣。青绿色的LED灯下，我们看看“忏悔” 一段的独白摘录，你就会明白这个神父和司机的故事多么肉欲和有趣。
“神父，我要忏悔，我有天大的罪孽。我在十二、十三岁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小孩子开始长大、身体开始发育的时候，嗯，就是开始感受到欲望的时候，对爱、对性的渴望，需要去发泄。你明白吗?欲望的发泄。Anyway，我住在没多少女人的乡下，虽然你还是孩子但是你内心有股火，男人的火，但无处去发泄，所以我的一个好朋友想出了一个方法。我们……我们用南瓜来做爱……南瓜……哦，温暖的，柔软的，湿润的，南瓜，圆圆的一个，里面还有籽，我们…我们…帮我想个词儿吧神父，我们…用南瓜来做爱。不过到了一定年纪我就不干了，我朋友还有没有继续那勾当我不知道那也不关我的事。至于我为什么不干，神父你会认同的。当你长成一个敏感的、有信仰的人，每个男人需要的，不是和蔬菜做爱，他需要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会移动，很温暖，她会看着你的眼睛。我需要…有灵魂的东西。Anyway，我看见…我看见一只绵羊，一只美丽的绵羊，脾气很好，很甜美很温柔，噢，我把它叫做萝拉。不是什么丑八怪，萝拉很漂亮，小小的一只，身上的羊毛很柔软，而且她的大眼睛一直望着我，开始我没注意到。噢它的声音…它的声音….咩~~~咩~~~咩~~~我马上就被吸引住了，它的动作多优美啊，有时候它走到我身边我就忍不住坐到它身上。太漂亮了！太诱人了！不过它会让我难堪，有时候和朋友在一起，它会走过来，别人就会发现，很尴尬….而且最后是我爸发现了，很恐怖……很恐怖……我爸爸居然把它卖给了屠夫！他把我的萝拉卖给了屠夫！一个叫路斯提科尼的屠夫！肥胖的，头发蓬松的，没有教养的家伙！丑得让人作呕！我的萝拉才卖了八万，我伤心得要命，而且再也不吃羊肉了。现在有人问我你要羊腿吗，我会说不，谢谢了，我也不吃蔬菜了，你知道，南瓜的缘故。事实上经过这两件事我不怎么吃得下东西了，真是折磨。我知道这些都是天大的罪孽，不过那是爱的罪孽。”
这时汽车经过故事开头在摩托上做爱的小情侣，他们换了个站立的体位继续着，老神父小心脏快负荷不了而药丸掉在地上，出租车又跑到红灯区，司机趁空档和相熟的人妖妓女聊了几句。
“我哥哥也住在罗马，他是修水管的，有天他和嫂子莫妮卡请我去吃饭，他们家有条很可爱的小母狗。吃完饭后我哥收到电话说有公寓爆水管了水喷了一地，他拿起工具就跑了，我一个人陪着嫂子。莫妮卡真漂亮啊，你该去看看的神父，她真漂亮。她总是看着我，我能感觉到她喜欢我。那种眼神，在他们的婚礼上我说“恭喜”的时候她也用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她嫁给了我哥，但我俩看上去是一样的甚至我比他更帅。那晚我们单独在一起，她在收拾东西，她的腰弯了下去，我在她身后，我看到了她的屁股，紧身的白色内裤啊，再往上一点点就能看见她整个屁股了。神父啊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啊。她转身看着我，我就从她后面进去了。神父，多漂亮的屁股啊，粉红色的，柔软的，圆乎乎的像个南瓜；她柔软的羊毛裤又让我想起萝拉，那只小绵羊。南瓜、绵羊、嫂子，I’m on fire!!我们在地板上干在桌子下干，那感觉太棒了！你可以想象的，神父，简直欲仙欲死！我对自己说，龟孙子这可是你嫂子可我停不下来！我停不下来！我们就这样一直干了好几小时，她尖叫着，我也尖叫着，那感觉很恐怖但也很美妙。我把她翻过来吻遍她全身，她的脖子，她完美的乳房……那晚之后我就再不去他们家了虽然我哥没发现但那可是我嫂子….现在嫂子看到我总是笑眯眯的，我说，你还记得我们曾经像动物一样做爱么？真TM爽啊我那漂亮的嫂子…神父你上过你嫂子没？神父，你要试试，一上就不能回头了！！”
因为这段独白真的太有趣，再加之以Benigni夸张的行为演绎，喜剧效果极度突出。剧透了点点，至于神父小心脏能否负荷下去，就留给看官自己研究了。

故事的结尾，复又落入了Tom Waits沙哑的声线中。《地球之夜》结束了。

题外说说几位演员。巴黎故事里贴着ok绷的司机扮演者Isaach De Bankolé，在皇家赌场里汗淋淋地打过酱油，演了回面油恐怖分子，虽说表情转换不多但还是一贯爱着面瘫的演员；罗马小故事里的神父，呵呵，是演过《索多玛120天》的，这些小细节，为影片加了不少分数。据说贾木许是先找了演员再根据演员所在的城市构思故事的，归属感和熟悉的语言大概让这些在国内比较生脸孔的演员演出了个游刃有余了。

那天突然醒觉为什么自己对贾木许能沉迷至此，发现他的作品，每一部的铺垫都像不用预算一样尽可能地悠长尽可能地细节，往往电影的前半部分早已充斥着大量令人回甘的地方；而我自己写的无论小说剧本，也是很喜欢用长长的铺垫，加插大量连一只死苍蝇都不放过的细节描写。能和一个如此优秀的导演有此通病，该是对我的奖赏吧。贾老头的电影，该是一半人吼着沉闷一半人又嚷嚷着当宝贝一般的，我嘛，绝对是属于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