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1993)是导演德里克·贾曼的辞世遗作,记录了他罹患艾滋病后的最后岁月。VCD娘对全文进行了编译,谨以此篇文章纪念德里克·贾曼。
噢,让蓝色涌入:
纪念德里克·贾曼的《蓝》
作者:Rebecca J.Arthur


面对面

1993年,几近失明的德里克·贾曼(Derek Jarman)在接受杰里米·艾萨克斯采访时说,到他离世的那一天,他想带着所有的作品一起人间蒸发,以做到“完全地消失”。BBC的“面对面”系列访谈节目中,贾曼把《蓝》这部即将成为绝笔之作的电影,描述为对伊夫·克莱因的一种致敬,以及某种意义上而言的自画像。整部电影没有任何图像,但贾曼以及其他人(奈杰尔·特里,约翰·昆汀和蒂尔达·斯温顿)关于其病痛生活的独白,将活力注入空无一物的画面;屏幕上闪烁的,是一个丰盈而颤动着的蓝色画面——艾萨克斯曾经对这一作品方案忍不住发问,“你说‘一部空白的蓝色电影’,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1986年12月,早在贾曼的HIV病毒检测呈阳性前,就已经处在不断使用蓝色调的创作时期。但绝不是随便什么蓝色都可以,而一定要是国际克莱因蓝(IKB)。克莱因(Klein)以使用群青、粉或金色创作的单色作品而闻名,他对于生命的话题曾有一句幽蓝的名言:“起初,空无一物;继而,虚空变得深刻;再之后,深刻变成蓝色。”贾曼的地平线之蓝或嘴唇之蓝的灵感,亦像克莱因一样,源自蓝色的悖论:蓝色,是非物质性、电、与核武器的颜色——克莱因的时代充斥着对原子能毁灭性的恐惧感,也体现为对一切毒药和毒素的恐惧感。蓝色,又是神秘主义,灵性和超然的颜色,它代表着天堂和大海的色彩、浩瀚、与未知。
据闻贾曼是在1974年的伦敦泰特美术馆看到克莱因的作品IKB 79(1959)时,首次接触了克莱因蓝。后者作品的崇高品性触动了贾曼。他想在影像中重现这种蓝色,将克莱因的蓝的精粹定格在电影胶片上,由此作为对他的致敬。这是贾曼念念不忘将近二十年的想法。他一边为电影寻找资金支持,一边把蓝色的草图和笔记铺满素描书和记事本。为了获得支持,他甚至创作了现场性的口述表演——他用达达主义的方式列出各种蓝色的事物:“蓝色头盔,蓝色电影,蓝鲸,蓝色故事,蓝色诗歌……”然而,随着贾曼的疾病恶化,他对克莱因蓝的逐梦创作之旅也戛然转向。最终,他对克莱因蓝的致敬变成了他自己最后的蓝色挽歌。贾曼于1994年2月19日去世,终年52岁。
色彩是人的缺席


《蓝》1993年上映,在威尼斯和爱丁堡电影节展映后,又在电视和电台同步联播。BBC与Channel 4进行了一次难得的合作:Channel 4放送无声的蓝色电影胶片,同时间BBC第三台放送电影的立体声原声。贾曼在“面对面”中说起《蓝》的这次放送时,开玩笑说这片子很可能只能上深夜档。然而这部电影实际上深受电视台的支持。该片很大一部分资金正是由Channel 4筹得的,放送档期就更不必说,是安排在了黄金档。值得一提的是,当时Channel 4电视台的责任编辑阿兰·冯坦严禁本作播映时插播任何商业广告——《蓝》必须是完整的76分钟,中间不能被打断。广播公司甚至预先在电视指南和报纸上发布公告和文章,让观众收看这部空白的蓝色电影时有所心理准备。没有电视的观众可以向Radio 3要一张特制的蓝色卡片,就像是把电影截帧的明信片拿在手中。如此,观众就可以一边端详手中天青石般的蓝色卡片,一边随着电台播出的台词和声音的质感冥想。
面对有限性,贾曼选择了代表无限的颜色,使‘无限’可以在各种媒介上复制、甚至连带着他自己的生与死一同复活。约翰·温恩(John Winn)引人深思的《表演死亡:德里克·贾曼的中间蓝调》一文,针对《蓝》的“跨介质表演性”谈到贾曼在这部作品的创作伊始,就已经赋予了它跨介质性:他使胶片成为了隐喻死亡的载体,成为因疾病而日渐衰竭的肉体的体现。胶片被刮花、被破坏并且最终被使用得破旧不堪。转入数字媒介时,它得以一次又一次地再生,随着脉动的频率和震颤的电子而重获新生;他使影像成为更自主的声音作品、表演和文本。温恩写道,“唯有先重新思考《蓝》的媒介特殊性,才可以理解这一作品本身在多重意义上的身体性——不仅仅是关乎贾曼自己的躯体,还有被艾滋病夺去生命的万千躯体,甚至于也是在荧幕前共同经历这一体验的躯体的集合。”换言之,当一个观者沐浴在这蓝光之下乃至被它迷乱双眼时,就已经进入了一种《蓝》以及《蓝》当中的失去之痛的共同体验。
温恩继续引用了德勒兹(Giles Deleuze)和迦塔利(Félix Guattari)的表述,“色彩代表着人的缺席,那已经逝去并化为色彩本身的人”。这一引用取自二人在《什么是哲学》中对伊夫·克莱因和他的单色作品的思考。他们指出,蓝色“代表着无限,并将规则转变为'普遍感应'”。这种感应,正是贾曼想要在影像中捕捉的。温恩指出,德勒兹和迦塔利的分析提到“颜色匀称一致的区域之所以会发生震动、收紧或开裂的视效,是因为它承受着一些见首不见尾的力”,也“使不可见的力量得以呈现”。庞大色块的空间开阔感,令我们作为观者能够游走其中。这蓝色引发了我们说的全域效应(Ganzfeld effect),即:当人被彻底屏蔽了视觉感官时,反而开始看到东西。因而克莱因在他的画作中废除了线条和图案,选择了纯粹的抽象,贾曼也是如此。用屏幕取代画布,贾曼的《蓝》因每个观者自身的投射而富有生机。色彩的纯粹及其唤起真实体验的力量,使观者也得以在空无一人的影像中找到自己的落脚点。
万古......万古......
“无处不在,蓝色即是所见!永远......永远......”

克莱因说,他被蓝色所吸引,一如被海洋和天空所吸引;它们与地球相关联,是自然界中最抽象的事物:不可能被抓住,亦没有维度。丽贝卡·索尔尼特(Rebecca Solnit)在她的著作《迷失方向指南》中写道:“世界在它的边缘和深处是蓝色的。这蓝色是一种已经遗失的光。”她解释说,我们之所以会将透明事物看成蓝色,是由于光在穿过它们时已经破碎发散。
2018年,比利时沿海城市奥斯坦德的一家独立电影合作社,独影(Monokino),在《蓝》的25周年纪念日向坐在海滩上面对地平线的观众仅仅播放了《蓝》的音轨。观众们面对着北海上方和比利时天空逐渐消逝的光线,投射他们的幻觉。被移动到水边的影院(或电台)将海景视为克莱因蓝的绝佳替代品:浩瀚的,炫目的,振荡的,不息的,动态的,隐去细节,充满可能性。在那里,贾曼的生命从影像和尘世的纬度中释放出来,化身水滴,从他的药水、药片和命运中滑走。他是不可见的,他飞起来又潜入水中,又在蓝色音景中飞升。
在《蓝》中,贾曼因为接受了自己失明的命运而获得解脱,但同时又因希望而踏实。作为观者,我们投身于蓝色的遐想。蓝色诗意的狂风吹鼓了我们的船帆,行驶其中是如此地流畅,以至于我们尽可以闭上眼睛。虽然,不时地,我们还会在贾曼医院笔记和声音中撞上现实的礁石。贾曼残酷的坦诚和敏锐重重地击中我们,他那蓝色夹杂黑色的幽默以及顺从了疾病的后见之明,在每个观者心里留下又青又黑的瘀痕。
蓝胡子的死神
贾曼的《蓝》是一部影像、声音的巨作,亦是一部文学的壮举。为了表达自己的忧郁之蓝,贾曼把自己浸泡在引经据典的烈酒之海中,呼唤古希腊的神话、圣经人物和文学巨匠。他很善于拿捏后现代散文的形式,在诗节中好好用了一把传统主义者与现代主义者的语汇,以碎片化的散文和层层叠叠的声效,再现出艾略特的《荒原》。
他诵读伟大超验主义者威廉·布莱克创作的《天堂与地狱的婚姻》中的名句,后者还启迪了奥尔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知觉之门》。《知觉之门》又启发大门乐队(The Doors)写出:“如果感知的门被打开,那事物原本的模样将尽显。”——号召人们敞开心扉,从不同的视角看待事物。布莱克指出,所谓“事物本身的样子”就是“无限”。贾曼在这里做了省略,但把这一概念贯穿了整个电影,将蓝色作为他的“无限”的象征。他说,“蓝色是人类沐浴的普遍的爱,它是地球生物的天堂。”贾曼所写的这种普遍的爱,是对所有男女的爱,再没有人类的残忍和不仁,没有偏见和盲目。蓝色,是他对这种无限的、无所不包的爱的隐喻。
蓝色关乎自我意识,亦同样关乎人性。这不仅仅关乎贾曼自己与疾病的抗争,也关乎他身边的那些总在经历失去和不幸的人。他提到的Rita,指的是圣妇丽塔(Saint Rita of Cascia),她是所有遭受了非人虐待的无望的妻子和寡妇们的守护神。终其一生,贾曼失去了许多至爱之人,“大卫,霍华德,格雷厄姆,特里,保罗......”,他眼看着他们被疾病所压垮:
“大卫从滑铁卢的火车上惊慌失措地跑回家,在那天夜里带着筋疲力尽和神智不清的躯体走向死亡。特里在难以自禁的泪水中含糊不清地念着。其他的生命,像花朵被长着蓝色胡须的死神用镰刀割下一般,褪去生命,随着生命之水的退去而干涸。霍华德慢慢地变成毫无生机的石头,日复一日地僵化,他的思绪被囚禁在一个混凝土堡垒中,直到我们只能在电话上那端听到他的呻吟。”
这些画面呼应着由声音构建的广袤的蓝色声谱世界,在空荡荡的屏幕上自然地浮现,它们仅仅是贾曼强大的画面表现力的个别例子。这些朋友们的肖像在屏幕上再生,从蓝色中出现,然后又如此迅速地消失。在他们形象的来去之中,贾曼抓住了人类对逐渐逼近的死亡的复杂反应。看着至爱之人在身边死去,是一种诅咒般的无法参透之痛。疾病使受难者被疏离于健康的人,但随之而来的,是新社群的诞生:一种共同的对患者及其家人的同情,使他们成为“别处的公民”。正如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在《疾病作为隐喻》的开头所描述的那样,她注意到 “疾病是生活的夜晚一面,代表着更加繁重的公民身份。”
疾病的隐喻
在贾曼与艾滋病的斗争中,他与蓝色的邂逅不仅在形而上学的层面上——探寻存在主义问题、超越和试图理解天堂,同时也在肉体层面上。他的视力受到病毒感染和药物的严重影响。他的世界逐渐没入了晦暗的树脂的颜色中,就像失去了任何画面的氰版相片。他逐渐只能看到一些蓝色。贾曼在《蓝》中做了选择,他勇敢地站在观者面前,在这部没有人物或图像的电影里引导观者看到未知,看到一部关于他衰竭的生命的电影,用“逐渐闭上的双眼”分享他对自己不可见的世界的反思。
在许多采访中,有人问他为什么选择去除一切动态图像,贾曼回答说,HIV或艾滋原本就是没有图像的——它不可见,只无声地在夜晚悄然进入。重要的是要找到一种途径,来表达他面对疾病的每一个面貌:抗争,勇气,绝望,希望,愤怒,幽默,骄傲,谦卑,以及最重要的——人性。在《蓝》中,他问道:“我们(艾滋病病人及病毒携带者)是如何被感知的?如果我们终究能被感知到的话”,“毕竟因为大多数情况下,我们都是不可见的”。
不同于他在“面对面”访谈中所说的,贾曼并不是真的希望这项工作像雾或蒸汽一样蒸发。作为维护同性恋权益的发声者,HIV/AIDS的活动家,他知道这份工作的重要性。当贾曼被诊断出艾滋病时,他生活在英国的塞彻莱特。塞彻莱特阻止艾滋病宣传活动,并出于担心扰乱“家庭价值观”和促进“高风险性行为”的立场,禁止艾滋病防范知识的传播。如此的社会环境造就了文化中对患病者的冷漠,以及同性恋群体对自身感到羞耻的氛围。在贾曼的电影生涯中,他通过创造积极的、去羞耻化的同性恋形象来反抗针对同性恋群体的偏见。在这个把他的生命前25年的性行为判定为非法的社会,他进一步揭露了人们的恐同心理。带着艾滋病活着,或者像他经常讽刺的那样,“带着艾滋病慢慢死去”,赋予了贾曼责任将疾病记录下来,并将之与他人联系起来。
艾滋病及其毁灭性,需要的是外界作出最简单但也最激进的一种回应。从人道主义层面,最迫切的需求仅仅是同情心:对一个受苦的人类同胞最基本的共情。艾滋病的蔓延恰巧是与新自由主义上升发展的同一时期,然而自由的头脑却对艾滋病理解甚少甚至充满敌意。在尝试拍一部关于艾滋病的电影时,贾曼深知他必须向内拍摄才能向外表达。为了让个人感受获得普遍性,蓝色成为了他对疾病的隐喻,这是一种超越疾病自身的隐喻。在蓝色中,贾曼同时也记录了我们——他的观者,通过盲化的视觉以警觉我们的感官,打开我们的知觉之门。
翠雀和蓝

贾曼预言道:“终有一天,没有人会记得我们的作品。我们的生命会如云般逝去……我们的时间原本就是如影飞逝。”不同于他庄严的预言,也不同于他自我贬低式的自嘲,《蓝》在电影和电影观众中留下了持久的印记,并且被认为是为一个极为特殊的电视和广播事件。随着《蓝》的放映,贾曼幻想穿过伦敦的街道,看到所有人家电视机一同发出的蓝色光晕。他并不是真的希望《蓝》只能在深夜向小众的观众群体放映,他想要劫持每一家的屏幕!他希望在艺术人群、艺术影院以及他自己的社群之外看到《蓝》,他希望这个蓝眼睛男孩的故事成为一个日常故事:被倾听,被人看到,并且永远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在BBC对贾曼的未经剪辑的采访中,艾萨克斯说:“没有人能像他这样几乎从一无所有做到这么多。”贾曼确实是DIY电影中的佼佼者。他的电影敢于着色,揭露,批评,嘲弄和赞美生活。通过他的绝笔,我们可以认为是电影创作给了他驱动力与鼓舞,与朋友们一起拍摄影像则给予他力量。他从不执着于维持某种风格,但在同时始终拒绝先锋,实验或地下等定义,他大胆地通过电影表达他的政治主张,性取向,民族传统,对语言的热爱以及浮夸和戏剧化的图像;也大胆地把作品送到电视屏幕上,送到电台中去,送到影院中去。他以极低预算和高昂的雄心壮志拍摄和推广着自己的作品。《蓝》得以尽可能广泛地在空中飘摇扩散,永远不会被掩埋于地下。
在《蓝》走向黑暗的结尾之前,贾曼在一座墓前放下了一束蓝色的翠雀。深蓝色的牧场花翠雀,与黄色的毛茛有着相近的基因,它们都是用来纪念至爱之人的花朵。在此,纪念贾曼和他最后的作品:“我将一束翠雀放在你的墓前,蓝。”
*本文原载于Sabzian,发布已得到作者授权。感谢作者Rebecca Jane Arthur。以及Pepa De Maesschalck对于发布的支持。
原文链接:https://sabzian.be/article/o-blue-come-in

蓝Blue(1993)

又名:蓝色 / Derek Jarman's Blue

上映日期:1993-10-03片长:79分钟

主演:约翰·昆汀 John Quentin/尼吉尔·特瑞 Nigel Terry/德里克·贾曼 Derek Jarman/蒂尔达·斯文顿 Tilda Swinton

导演:德里克·贾曼 Derek Jarman编剧:德里克·贾曼 Derek Jarm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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