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把沟口健二的作品进行对比,可以发现很多电影中的情节都是相似的。概括来,无非是女人为男人牺牲,男人最终得偿所愿,女人却无法得到回报。这是电影的基本主线,以及由此延伸出各种各样的女性故事。

《日本桥》中,沟口健二将镜头对准一对姐弟,弟弟依靠姐姐给别人做小妾赚来的钱完成了大学学业,并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而姐姐在弟弟走上社会之后,觉得自己任务完成了,从此剃度出家下落不明。弟弟因为思念姐姐,将情感寄托在艺妓身上,以至于耽误了事业。

《白绢之瀑》中,沟口健二依然将镜头对准了贫困生活中的男男女女,一位贫穷的青年,在艺妓的帮助下完成了学业。而艺妓在给青年筹集学费的时候失手杀人。青年毕业之后成了著名的检察官,被迫要重新审判帮助过他的艺妓。结果,艺妓被判处死刑,这位检察官也在重压之下自杀了。

而沟口健二的遗作《赤线地带》中,他把艺妓作为电影的核心人物,这些女性因为父亲、家庭、儿女沦为艺妓,她们带着各自的心事,游走在主流社会边缘,依靠自己尚未香消玉殒的身体,小心翼翼的经营着自己的世界。

沟口健二的残忍就在于,他展示出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女性浮世绘,而我们在这活色生香中看不出性感、读不出风流,只有那绵长无尽的穷苦生活让人愁肠百结。

明治以后的日本近代化过程带来了一种奇怪的风潮——即便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也可以通过读书出人头地,这种风潮给明治、大正时期的日本提供了发展的原动力。同时,也将女性的社会地位和存在价值暴露了出来。

因为通过读书出人头地的仅限于男性,所以女性就自然而然的沦为男性成功路上的垫脚石。因此,很多家中比较贫困的男性都立志通过求学来摆脱当下的生活。虽然为了供家中的男性求学,女性就一定要牺牲自己这样的例子很极端,但这的确就是日本近代化的侧面。

沟口健二敏锐的捕捉到了时代的变化和特点,并将之作为自己的电影素材:

女性的牺牲奉献和男性的自我审问。

觉醒的女性和男性自我主义的对抗。

通过女性走向成功的男性的骄傲。

在《赤线地带》中,沟口健二对他的女性主义做了总结。故事发生战后日本社会极端压抑的五十年代,地点是一个叫做“梦乡”的艺妓馆,这里聚集了数位女性,她们每个人都背负着自己的故事来到这里。

为了从狱中解救父亲的阿休,为了给肺结核丈夫治病的花绘,和原生家庭对抗的米奇,渴望婚姻却遇人不淑的由里江,希望得到儿子认可的梦子......每个人的苦难看起来各不相同,其实殊途同归。

我们在谈论《赤线地带》这部电影的时候,往往绕不开女性命运四个字,而围绕着女性命运的往往还有贫困、性别悲剧以及男权的退场。

贫困主题:

日本电影艺术家最初饥开始从事电影活动的时候主要有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学习西方电影技术,另一方面则深入社会本身,试图通过电影这种形式来呈现日本社会的现状。而贫困,则成为很多电影导演的首选方向。

1923年,沟口健二就在作品《雾中的码头》中讲述关于贫困的故事。电影描述了一个年轻的海员帮助老水手的故事。这部电影将日本社会的人间疾苦展现在观众眼前,也揭示出了二十年代初期的经济萧条以及社会动荡等一系列社会现状。

在沟口健二此后的很多作品中,都可以看见贫困主题,比如《清作之妻》、《夜之女》、《慈悲心鸟》等电影。作为近代日本电影写实主义的开创者,沟口健二总是将镜头对准日本社会最真实的一面,那些生活在日本底层的民众。

在《赤线地带》中,贫困依然是绕不过去的话题,故事发生在五十年代,当时日本社会正在进行风俗治理,并且出台了相关法律来限制风俗店的生意。依靠这些风俗店来赚钱的女性,此时的处境和面对的困境就毫无暴露的暴露了出来。

一方面,女性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生存,另一方面,女性还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拯救家人。这就意味着,贫困不仅来源于外部,也来源于内部。或许,沟口健二在这里想要表达贫困的多重性,以及这种贫困给女性带来的生活压迫以及人格上的异化。

其中最典型的就是为了儿子而出卖身体的梦子,她依靠这份工作将儿子抚养成人,当她逐渐衰老,儿子拒绝和她生活在一起,最终导致梦子精神崩溃,去了精神病院。梦子就是贫困的牺牲品,不仅有生活的贫困,更多的是精神的贫困。

女性悲剧:

最早开始拍摄女性悲剧的是日本松竹电影公司,沟口健二是其中最擅长拍摄女性题材电影的导演,他的电影多半描述的都是女性,她们的喜怒哀乐,伤春悲秋,希望失落。

据了解,沟口健二的姐姐曾经是艺妓,因为家境贫寒,姐姐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做了艺妓,这给后来沟口健二的电影创作带来了很大的影响。他拍摄过很多关于艺妓的电影,而这些都是因为姐姐曾经的经历。

沟口健二的电影虽然多为女性悲剧,但他镜头下的女性绝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女性的牺牲又迫不得已的部分,也有心甘情愿的部分。在沟口健二的电影中,女性的牺牲是高尚的,是一种成全。

《赤线地带》中的为了给丈夫治病的花绘,白天是风俗店的艺妓,夜晚回到家中是贤妻,是温柔的母亲。在两种不同身份之间转换的花绘丝毫没有难为情,反而有一种力量。年轻貌美的阿休为了拯救因为贪污入狱的父亲,在风俗店赚取保释金,最终得偿所愿。

我们很难站在道德层面来批判沟口健二镜头中的女性,在欣赏他的作品时,我们反而会被电影中的女性所鼓舞,尽管她们本身就代表了一出悲剧,但她们身上仍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

沟口健二的镜头在不同的女性之间流转,在小小的风俗店中,沟口捕捉到了一个小小的大世界,这里有裹挟众生的浮世风景,也有淡淡的无可奈何。

男权退场:

在沟口健二的电影中,男权总是不在场,或者说以另一种形式在场,他们作为女性悲剧的制造者,将女性逼向绝望,然后悠然离去。《赤线地带》中的男老板,一边克扣艺妓们的收入,一边鼓吹他的良善。渴望结婚的由里江,婚后因为不幸福,又回到了风俗店。

长期处于封建制度下的日本女性本身就是男性社会的附属品,在她们的生活经历中有很多戏剧性故事,甚至连法律都倾向于男性——不管男性如何败坏,都可以不受法律的制裁,而女性即便是备受凌辱,也要和丈夫共同生活在一起。所以,很多日本女性只能通过自我牺牲的方式来完成自我成全。

沟口健二在很多电影中都在描述女性为了男性付出的牺牲,《西鹤一代女》中的阿春,失去爱情、失去家庭、失去尊严,最后流落寺庙。而在这些失去的过程中,是她对身边男性的牺牲和成全。《赤线地带》中的女性牺牲的更为明显,每个女性都带着被迫无奈来到风俗店,而风俗店能够给她们的也仅仅是一份收入并不高的工作。

在《赤线地带》中,沟口健二没有将任何多余的镜头给男性角色,他将所有的光环都给了镜头中的女性。让男权在“赤线地带”彻底消失,因为此时沟口健二是非常矛盾的,女性依靠男性生存,不管是风俗店的客人,还是自己的家人,女性的牺牲都是注定的。

沟口健二的电影虽然悲剧多,但总归是给人以希望。作为日本女性电影大师,我们可以在沟口健二的电影中看见所有关于女性的悲剧。拍摄这些悲剧,一部分是他心中的执念,另一部分则是作为女性导演的责任。

当男权彻底退场之后,牺牲也仅仅是牺牲,这种牺牲在《赤线地带》中得到了升华,成为了沟口健二的人间绝响,底层女性的人生浮世绘。

从1923年进入电影行业此后的三十多年间,沟口健二拍摄了九十多部电影,其中大部分已经遗失。他的电影在传统和现代之间来回转换,虽然女性是永远的主角,然而我们透过他镜头下的女性,可以窥探到各种各样的悲剧。

萧伯纳说,人生有两出悲剧:一是万念俱灰;另一是踌躇满志。在沟口健二的电影中,充满力量的女性在万念俱灰之后依然可以踌躇满志。我们得承认电影的现实意义大过电影本身,直到今天,我们再来审视女性地位的时候,依然可以看出女性在当下社会中的举步维艰,而这或许是沟口健二给我们留下来的最有价值的地方。


赤线地带赤線地帯(1956)

又名:Akasen chitai / Street of Shame

上映日期:1956-03-18(日本)片长:87分钟

主演:若尾文子 Ayako Wakao/京町子 Machiko Kyô/木暮实千代 Michiyo Kogure/三益爱子 Aiko Mimasu/菅原谦二 Kenji Sugawara/进藤英太郎 Eitarô Shindô/田中春男 Haruo Tanaka/泽村贞子 Sadako Sawamura

导演:沟口健二 Kenji Mizoguchi编剧:成泽昌茂